我一直記得,王玉芬找上門的時候,我媽春嬌正抱著我在麻將桌上。
那天,春嬌難得摸到一手好牌,她一隻手攬著隻有幾歲的我坐在她腿上,一隻手把細長的煙遞到猩紅的嘴上。
春嬌甩出一張幺雞,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她滿面笑意,沖著幾個牌友吐出一口煙霧:『媽的,黴了這麼久,今兒,也算到我走運了』
春嬌的話才剛說完,門卻被人吱呀一聲推開了。
幾個人抬頭去看,隻見門口站著穿灰麻色外套,臉色蠟黃疲憊還包著頭帕的鄉下女人。
女人的眼睛眸光梭子一樣掃過麻將桌上春嬌她們的臉,女人問:『誰是春嬌?』
女人的聲音透著冷意,像是冰窖裡撈起來的一樣。
我媽春嬌抱著我,細長的眉一挑,掃過女人滿臉的褶子後,不耐煩的說:『我是』
『你誰啊,找我幹嘛?』
女人看看春嬌,眸中積蓄了冷意,女人一字一句說:『不是找你』
『我來,是找我的兒子。
春嬌抱著我扭了扭身體,仿佛意識到了什麼,春嬌死死抱著我,一隻腳開始在麻將桌底下找她踢掉的高跟鞋,她垂著頭目光團在麻將桌底下的一堆瓜子殼和零碎垃圾裡看。
『神經病,到我面前來講什麼瘋話……』
春嬌的聲音有點發顫,掌心一片潮熱。
她抱著我,站起身來要往外走。
女人卻死死擋在門口,目光一點點落在我的身上,『他……』
春嬌臉色一白,抱著我側身,『讓開,好狗別擋道啊!』
原本木訥冷漠的女人死死盯著我,她漸漸紅了眼圈,眼淚不停的落,夾雜著她嘶啞的聲音,我隱約聽見她喊:『兒,兒……』
女人目光像是穿過我尚且稚嫩的臉尋找到了有關血緣裡相連的骨肉。
女人上來,兩隻枯瘦的手像膠水一樣粘在我的身上,她從春嬌的懷裡搶我,麻將室裡幾個人嚇壞了,幫著春嬌躲閃,一面叫喊著罵女人是瘋婆子!
我媽春嬌也是暴脾氣,她抓起麻將一股腦狠狠砸在我女人頭上,一面手忙腳亂的搶了我另一隻胳膊。
像拎斧頭一樣,恨不能一鞋子下去,就不為人知的斬斷我與女人那些秘密的關系。
王玉芬卻死活不肯撒手,她死死拉著我,像是溺水的人拉著救命稻草一樣。
女人在我因驚嚇而嚎啕大哭的聲音裡死死的望著我,半晌,女人被我媽春嬌和麻將館的人推到在地。
女人頹然的癱在地上喚我:『兒啊……』
『我是王玉芬,我是你媽啊』
彼時,我七歲。
在王玉芬和春嬌的一場混戰中,哭得撕心裂肺。
全然聽不懂王玉芬的話,也不懂為什麼我媽春嬌眼裡會有無盡的慌張和害怕。
直到警察叔叔把我從春嬌手裡抱過交給王玉芬後,我才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
我努力想象過王玉芬說的那些話,卻依舊茫然的不願意相信。
王玉芬說,我是她的兒子,三歲我在醫院門口被人販子拐了,這麼多年王玉芬一直千山萬水的尋我。
王玉芬還說,為了找我,她幾乎花光了家裡的所有積蓄,借了高利貸。
但錢都被騙光了,她也沒有找到我。
後來,她抱著求死的心態,摸進了我失蹤地區的販賣人口的團夥裡,差點又丟了命。
再後來,她終於從別人口裡打聽到我,一路找到柳州,找到春嬌,找到我。
在派出所裡,王玉芬每說一句,周圍人就抹一次淚。
連我媽春嬌也在王玉芬的哽咽和痛苦裡紅了眼圈……哦,不,這個時候了,我已經不能再說我媽春嬌了。
春嬌也反應過來,在王玉芬泣血的控訴下,春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看著王王玉芬,她扯著嗓子說:『孩子是我去福利院領養的啊』
『這孩子的事,我們查了,輾轉好幾次,被逼在大街上流浪了好久,被人救了,加上那個時候,孩子年齡太小,什麼都不記得……就被送到了福利院』
春嬌哪裡肯聽這些,她搖頭:『瀟瀟我都養了這麼久了。
你現在跟我說弄錯了?他剛來的時候,屁大一點,瘦得跟貓一樣……十天有九天是病怏怏的……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的養大的啊……你現在也不能說你是孩子生母,孩子就一定得跟你吧!』
春嬌的紅艷艷的嘴唇一張一合,王玉芬眼中的怒火,像是巨浪一樣翻滾著。
春嬌抱著我,死活不肯鬆手,她說:『這幾年,光孩子的花銷,我不說多的,少也搭進去了好幾萬呢。
而且我沒得生,我老公好歹也是開著煤礦生意的,從對孩子好的方面來說,你現在也不該來要啊』
『你是能養得起他讀最好的學校,上高價培訓班,還是能供得起他下半輩子過好日子?』
春嬌越說越覺得心中踏實起來,她的話裡也沒一句假。
她嫁給煤老板十幾年,因為沒得生,受夠了白眼。
煤老板也差點要跟她離婚,後來是她好說歹說,才和煤老板一起去福利院。
夠聰明,伶俐,模樣也白凈周正,煤老板本來還介意不是親生的這檔子。
但幾年處下來,春嬌又會哄,煤老板也漸漸應了春嬌,好好把我養大,不再提離婚的事。
現在王玉芬這樣找上來,要是煤老板再一個不高興和春嬌離婚,那不是要春嬌的命嗎。
所以,也怪不得春嬌死活要跟王玉芬爭。
她爭的,不過是她安穩的後半生。
但最後,我還是被王玉芬強行拉扯著離開了春嬌。
像是被人連皮帶肉的扒離了原本正常的生活,然後丟進一個陌生的,充滿雞屎牛糞的山圈裡。
陡峭的山路,大巴車悶聲沿著山道顛簸的走了一下午,天落黑了,王玉芬才稍微鬆開了拉著我的手。
她指著面前重重疊疊的大山對我說:『兒啊,翻過去,咱們就到家了』
我望著大山,像望著一座座巨大的囚籠。
翻過去,我的一生就被囚禁在了大山背後,緊緊的跟王玉芬連在了一起。
那時候我才七歲,被人高馬大常年幹農活的王玉芬來說,就跟雞仔一樣,她隨手一捏,我的翅膀就永遠都撲騰不起來。
我成天窩在半舊的磚房裡,聽王玉芬她們村子裡的人來看熱鬧,她們拉著王玉芬,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著我對王玉芬說:『找回來了就好』
『找回來了就好』
王玉芬站在灶房裡給我烙餅,她挖了一大勺豬油下到油鍋裡,劈裡啪啦的炸開後,她才笑著說:『是啊』
我拉著臉,側頭不去看王玉芬那張臉。
在山裡的很多個夜晚,我抬頭看著天窗,漫天的星光裡,我想起了我媽春嬌。
她在我腦海裡已經變成了一張具體又不具體的臉,大多數時候,她隻會抱著我去麻將館裡打牌。
餓了,就拿錢讓我去買泡面。
渴了,也是隨手甩給我票子,可樂雪碧任我自己選。
晚上,我睡覺害怕,春嬌就把我撈進KTV,隨手扯了桌佈替我蓋上。
在閃爍的霓虹燈裡,我的夢常常都是春嬌搖晃發顫的歌聲。
你看,自我稍微有記憶的這麼多年,都是春嬌陪著我長大。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接受,接受王玉芬。
接受每天早上必須吃一個雞蛋,吃豬油渣子拌飯,規規矩矩坐在教室裡聽課,喝白開水,永遠不能喝那些五顏六色的飲料。
還有,喊王玉芬媽。
這些,我都做不到。
所以,即使回了王玉芬身邊一年多,我也從來不喊王玉芬媽,我不肯老實的跟著王玉芬過日子。
我總是瞅著機會要跑,從小到大我跑了很多次。
可一次也沒有跑出去過。
九歲那年,我逮著機會,加上總結之前失敗的經驗,挑了一個下雨天,趁著王玉芬不注意我藏在鄰居家的拖拉機上。
一路借力逃出了村。
悄悄下了車後,我穿著王玉芬給我買的塑膠鞋,在泥巴路上朝著我媽春嬌的方向逃。
我從金黃的稻田上跑,一路的走,山花的香氣彌漫開來,蒲公英花開出滿地的苦澀。
天快黑了,四周變得陌生又恐怖,我站在爛泥塘旁邊的一大塊石頭上,想看看還有多遠才能走到公路上。
可我挑眼一望,卻看見不遠處,王玉芬正打著電筒,嘶聲的喊著我的名字。
她腰上還系著圍裙,上面還有面粉的浮灰。
一瞬間,我嚇得摔倒在爛泥塘裡,王玉芬嚇壞了,不顧一切的下來撈我。
然後,我們兩個都是一身爛泥,王玉芬領著我回到家後,臉色陰沉。
她說:『還沒死心?』
『你說你跑啥,這裡山連著山,一到晚上還有狼』
『不許你說我媽』我惡聲惡氣的說。
『媽,媽,媽的叫。
你搞搞清楚,我才是你媽!』
王玉芬極大不樂意,給我塗紫藥水的手也微微顫著,『她是從孤兒院裡領養了你』
『我才是十月懷胎,含辛茹苦生你的人』
我轉過頭,賭氣縮進被子裡,不理王玉芬。
王玉芬沉沉的嘆了口氣,自個兒出去了。
我心裡一陣痛快,迷迷糊糊睡著後,半夜我胃裡直返酸水。
我大聲朝著王玉芬喊:『王玉芬!』
王玉芬披著衣服起來,問我怎麼了。
我說我掉泥塘裡病了,胃裡難受,流酸水。
王玉芬聽完,一陣樂,說病個屁,你是沒吃夜飯,餓的。
一邊說,王玉芬一邊淬我:『誰讓你要跑的』
說歸說,王玉芬到底還是去了灶房,忙活著給我做了一大碗油醋面端到床邊。
面條底下,還臥著雞蛋和臘肉。
不得不說,王玉芬煮面的手藝比我媽春嬌選的泡面味道香。
我也不是沒有骨氣,我隻是餓了,累了。
不得已大口吃了王玉芬的面,我想著還得總結經驗,再找機會在跑回家。
但我沒有想到,我還沒有跑回家,春嬌她就先找到了這個窮山溝裡來了。
春嬌來的時候,臉上的濃妝擦得稀薄,眼淚含在眼眶裡。
春嬌喊我:『瀟瀟』
我捉著衣袖,看見自己滿指甲縫裡的泥,身上穿的劣質衣服,腳上是王玉芬幾塊錢為我買的塑膠鞋。
這一切都和光鮮亮麗的春嬌不同,我不好意思上前,更不好意思再喊她媽。
我躲在泥巴墻後,對著墻默默的哭泣。
王玉芬以為我轉了性,頗有老母雞幹架的樣子說:『你怎麼還找到這裡來』
春嬌站在泥巴院墻外,對著王玉芬說:『我想瀟瀟,來看看他』
王玉芬掃了一眼春嬌手裡拎的各色零食和昂貴電動玩具:『娃不需要』
王玉芬的聲音一股酸味,還有別扭的幹澀。
春嬌把東西放在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著泥巴墻後渾身狼狽的我,她對王玉芬控訴說:『你就給孩子穿成那樣?』
『還有那頭發,怎麼理得跟個農村人一樣』
春嬌痛心疾首的拿出口袋裡名牌的衣服和球鞋,對王玉芬說:『至少,你也得給孩子買點像樣的衣服吧』
『他是男孩,要面子的啊』
王玉芬紫漲著臉。
春嬌見王玉芬油鹽不進,一咬牙就摸出了兜裡準備好的銀行卡。
春嬌對王玉芬說:『姐,我來這之前打聽了,你男人病死了。
你欠了一屁股債……你看,你一個寡婦,帶著孩子也太不容易了。
就算是想再嫁,半輩子也讓這孩子給拴住了不是』
『這卡裡是五萬塊錢……我的意思是,大姐你拿著這錢,好好重新找個男人過日子。
孩子,我以資助的名義帶在身邊,我盡最大的努力讓他上最好的學校,給他最好的資源,成嗎?』
王玉芬哭了:『你以為有幾個錢了不起了嗎?』
『你以為,我會為了幾個錢,就把孩子給你嗎!』
春嬌臉色難堪,她小心翼翼的解釋:『我隻是想資助孩子,資助孩子在城裡的學校讀書』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讓孩子跟你走』
春嬌步步後退,紅著眼睛對王玉芬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我實在沒法了……』
『因為娃的事,我男人都要跟我離婚了』
『再說了大姐,你就算不為了自己想,你也該為了娃想啊……你這樣的條件,娃以後能有啥出息。
能有什麼本事?』
春嬌滿眼的淚,一字一句都很誠懇。
但王玉芬去油鹽不進,她把銀行卡扔在春嬌身上:『別來了』
『別來了,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王玉芬的話越說越難聽,春嬌站在門口,像是被放在了炭盆裡一樣難堪。
我怒火中燒,覺得王玉芬,我上前狠狠的推王玉芬,嘶聲沖著王玉芬罵:『不許你說我媽!』
王玉芬踩在搖慌的石板上,雖然並沒有摔下去,臉上卻露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絕望。
好像,我已經推倒了她。
已經當著眾人的面,推倒了她。
王玉芬滿臉狼狽和不可置信的看著我,她嘴唇一張一合,半晌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那天晚上,王玉芬端了面條放在我屋裡桌上。
我埋在被子裡,眼睛腫得像西紅柿一樣。
王玉芬冷哼,她說:『還哭?』
『你是沒見,下午的時候,村裡老張媳婦見春嬌條件好,就把自己最小的兒子帶給春嬌說是請她資助,當做好事帶去城裡上學。
還讓春嬌把阿俊就當自己的孩子看……春嬌當時領著孩子就走了』
『春嬌走的時候,壓根沒想起你』
我一下子從被子裡出來,不相信王玉芬的話。
一路跑到老張家,張蛋正在玩春嬌上午帶來的那些電動玩具,見我來了,他伸手用新衣服一擦鼻涕對我笑:『呦,來了』
『你以前的媽可真有錢,一資助了我弟弟,就把這些玩具和衣服都給我家了』
『你看……』
張蛋後面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我隻知道春嬌走了。
帶著另一個可以成為她兒子的人走了。
我茫然的回到家,玉芬迎上來,一臉得意,端了面條給我。
她挖苦我說:『你真當她是愛你』
『說到底,她不過缺個兒子而已……』
我當著王玉芬的面,我打翻埋著荷包蛋裝著面條的碗。
我指著王玉芬的鼻子說:『閉嘴!』
『是你把我從我媽身邊搶到這裡!』
『我恨你』
王玉芬楞楞的看著地上的面條,臉上滿是痛苦,她揚起手,似乎是想狠狠甩我一耳巴。
我硬著頭皮,抬起脖子對她吼:『來呀,有本事你打死我!』
『打死我,下輩子投胎,我寧可做狗做豬,也不再從你的肚子裡爬出來!』
你看,在我心中,王玉芬就跟人販子沒差。
王玉芬一瞬間臉色慘白,淚如雨下。
她死死的看著我,揚起的巴掌還是沒有落下。
我不再管她,徑直回了房間悶頭哀哭。
王玉芬在外頭,弓著腰沉默的低頭取收拾地上的殘局,一點點撿起地上的碎碗渣
那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實。
夢裡,反反復復都是王玉芬抽泣痛苦的臉龐,我無措的站在那裡,也曾有過一絲絲心疼。
可一轉頭,春嬌的臉的就跑了出來。
像是小時候,她坐在麻將桌上,抱著我親,扔出一張八萬,對著對面的阿姨說:『我兒瀟瀟啊,乖著咧』
夢醒以後的日子,我還是沒有給王玉芬一個笑臉。
後來,我一直以為,我媽春嬌隻是一時糊塗,沒有辦法,才會選張蛋的小弟阿俊去做兒子。
我也一直以為,只要我回到春嬌身邊,阿俊立馬就隻能乖乖回老家。
可我沒有想到,兜兜轉轉,一直到我十三歲那年才有機會坐上火車,按著地址去找春嬌。
那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逃過王玉芬的五指山,順利到了春嬌的城市。
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忘記我媽春嬌。
我以為,見面以後,春嬌會抱著我痛哭流涕,會牽著我回到家,會跟我說:『瀟瀟,你終於回家來了啊』
可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我找到春嬌的時候,春嬌正在家裡給阿俊煮飯。
她沒有搬家,一直住在我記憶裡的屋子裡。
阿俊坐在沙發上,用平板打遊戲,激烈的和人在虛擬中搏殺。
春嬌在廚房喊:『阿俊,吃飯了』
一抬頭,她看見門口站著拘謹的我。
我站在半掩的門口,楞楞的看著春嬌。
她訕訕的看著我,認了許久,才認出是我。
她疑惑的問我:『小瀟,你怎麼來了』
我垂頭,看著門口阿俊的跑鞋,囁嚅著說:『來找你』
春嬌更吃驚了,她解下圍裙,看了看面色不悅的阿俊,有些陪笑說:『我們門口說會兒話就回來』
就這樣春嬌拉著我在門口簡單的問了幾句話,她聽出我是偷偷跑出來,並且是要來跟她一起生活的意思,立馬對我說:『你瘋了嗎?你跑來找我幹嘛!』
『趕緊回你媽家去!』
我的心裡,一下子被春嬌的話刺痛。
仿佛一座山,轟然倒塌,胸口滿是碎石密佈。
春嬌似看出我的痛苦,她訕訕解釋說:『我也沒辦法。
王玉芬不同意,你再回來,王玉芬再找人來,搞不好小俊也會被帶走』
『媽……』
她把耳旁一縷碎發掛到耳朵上,進屋後,站在小俊的身邊對我說:『那個,瀟瀟,你快回去吧』
『我們隻是想養個孩子』
『不想再惹什麼麻煩了』
『你想回來,無非是嫌貧愛富。
覺得我這條件比你親媽那好不是?』
『人啊,不能這樣』
春嬌說完後,就不再理我,她回了屋,啪的一聲關了門,門像是一片濃稠的黑墨,漸漸遮擋我所有的目光。
我坐在門口,想哭,但眼裡又幹又澀,一滴眼淚也流不出。
直到最後,我從春嬌家離開,就在汽車站附近流浪。
來來回回,我不知道是在和誰賭氣,心裡一直逃避回王玉芬家,更逃避想起春嬌這個人。
我寧願做一個流浪漢,渴了就喝廁所裡的管子水,餓了就撿垃圾桶裡能吃的吃,累了就睡在橋洞下或者廁所過道上。
渾渾噩噩,像個乞丐一樣流浪。
就在我以為我的人生也就這樣了的時候,我被救助站的人發現並且帶走。
再然後,就是王玉芬她又找來了。
她在救助站裡直奔我而來,一點不管我的狼狽和臟污,她緊緊抱著我,眼淚不要錢一樣流。
她哽咽著跟我說她錯了,她以後再也不逼我喊她媽,再也不管我想去哪,甚至她還可以帶我去見春嬌。
王玉芬說:『兒啊,以後你願意跟誰就跟誰』
『只要你好好的,媽所有的都不在乎了』
我沉默著,任由王玉芬哀哭一言不發,良久,等王玉芬哭完了,我說:『回家』
王玉芬說:『好,我帶你去春嬌家』
我看著王玉芬說:『我要回家』
『回我的家』
王玉芬楞楞的站在原地,半晌才反應過來,跟在我身後一路跟著我上車,回家。
回到家後,我大病一場,王玉芬丟了魂一樣寸步不離的守著我。
渾渾噩噩中,我整個人都沉浮在一種巨大的傷痛之中。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人說嫌貧愛富這個詞,它從春嬌的口中出,像把匕首一樣插在我的心上。
彼時,我年少無知,不曾懂大人的世界,早已把我粘著春嬌的行為當作一場嗤之以鼻的不恥。
我一直以為,春嬌就是我媽,即使沒有血緣。
她也是我媽。
可是,老天卻跟我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再後來,我病好以後,漸漸有了精神,王玉芬花了高價送我去補課,讓我重新回到學校。
她苦口婆心的跟我說:『人,要活得有骨氣』
『就算你不喜歡我這個媽,為了你自己,為了逃出這個大山,你也該好好念書。
以後出息了,就再也不用回來了』
『再也不用看著我了』
我看著王玉芬,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這麼多年,她就是養條狗,也該養熟了。
偏偏自己的親兒子,整天都想逃離她。
從那以後,我開始漸漸聽王玉芬的話,好好讀書,努力上進。
一路上了初中,考上重點,高考放榜的時候,我的成績上了一本線。
王玉芬站在學校的紅榜下,哭得像個孩子。
轉瞬,她又開始為我擔心大學學費的問題,愁眉說讓我放心,就算是借遍全村,她也供我上。
我看著王玉芳,忽然覺得她好傻。
我對王玉芳說:『我申請了助學貸款』
『不用你借』
王玉芳一愣,臉上有愧疚湧現。
她垂著頭對我說:『是媽沒本事……』
我看不得王玉芳這樣,忙扯開話題,拉著王玉芳回家。
回到村裡,我和王玉芳迎面碰上張蛋,他沖我和我媽笑,他說:『一本算個啥?』
『小俊他要被春嬌送去國外讀書了咧』
『以後,就是山窩窩裡頭出的金子!』
大年二十九,鞭炮聲噼裡啪啦的炸。
張蛋家有鑼鼓喧天,全村的人幾乎都去了張蛋家為張俊賀喜。
王玉芬因為腰疼病犯了,不得已躺在床上。
她瞇著眼,忽然捂著臉在被子上悶聲哭了起來。
我站在窗戶邊,看著王玉芬起伏的肩,心裡也一陣抽痛。
這兩年,王玉芬老了很多,她總是提及過往,感嘆當年,如果不是她執意把我從春嬌身邊奪回這大山,和她一起吃農村人的苦,也許出國和光鮮亮麗的就是我。
而不是小俊。
我那麼聰明,那麼懂事,那麼愛讀書,他不該,也不會隻是現在這樣,成為一個貧困大學生。
選的學校,讀的專業,以後的人生,所有的日子和未來,都因為她的一點執念,變成了下等。
王玉芬越想越痛,她伸手啪啪扇了自己幾個巴掌。
在漆黑冰冷的磚房,悶悶的響了幾聲後,消失殆盡。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冷風攜裹著一絲異樣的香氣彌漫開來。
王玉芬不著痕跡的用袖子擦了把臉,朝外望。
看見是我,忙扯出笑。
我左右手不空,端著餃子和一碗雞湯,笑意溫暖的走過來。
我望著床上的王玉芬喊:『媽,吃餃子了』
一面說,我一面端著餃子進了屋,在王玉芬的床上擺了小桌,放好餃子。
我和王玉芬對坐後,王玉芬忽然問我:『兒啊,你後悔過嗎?』
『什麼?』
『當年,媽媽把你帶回這個窮山窩窩裡』
王玉芬哽咽著,滾燙的餃子像燒著的炭火一樣卡在她的喉嚨。
我一愣,眼角閃過一絲異樣,他定定望著王玉芬,喊她:『媽』
『大過年的,說什麼話』
『快吃你的餃子吧』
『一會兒就該涼了』
我看見王玉芬頭頂的白發,像是秋後大片枯草一樣,在她的頭頂肆意生根發芽。
王玉芬的臉上,滿是陳舊歲月堆砌的皺紋。
她這輩子可能都不會知道,這麼多年,我有多後悔曾經年少不懂事的那些年殘忍冰冷的對她。
可王玉芬她是我媽,她隻想得到,她自以為是的虧欠我的種種,而選擇性忘記我所有的缺點和脾氣。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王玉芬幫著我收拾行李,臘肉香腸裝了又裝。
直到行李箱塞不下了,王玉芬還不肯罷手,她找了兩個塑料袋又亂七八糟的給我塞了兩口袋。
我覺得有些無語,又不敢當著王玉芬的面說。
第二天一早,我拎著大包小包的行禮,對門口的王玉芬揮揮手。
走出老遠,我回頭一看,王玉芬還不遠不近的跟在我身後,我哈出一口熱氣,笑著朝王玉芬喊:『媽,回去』
『誒』
王玉芬嘴上應了一聲,腳下卻裝聾作啞。
我三令五申,不讓王玉芬跟了,她才眼巴巴的站在路邊朝我揮手。
『媽』
『誒』
『等我』我看著王玉芬,認真對她說:『我一定會有出息,讓你過上好日子』
『帶你享福』
『誒……』
王玉芬長長的應一聲,滿臉笑意:『媽不盼什麼福不福,媽只要你好好的』
『什麼都好好的就好』
藍白色的大巴車來了,我上了車,一點點消失在王玉芬的眼裡。
王玉芬久久站在路邊,冬日的暖陽溫和的曬著她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