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隻是性伴侶,不是情侶。

望著天花頂的燈光,聞到了醫院熟悉的味道,林以月怔怔地望著燈管上趴著的壁虎,好久才眨了眨眼。

『你感覺怎麼樣?』熟悉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林以月朝著聲源望去,看到了韓哲一那張擔心的臉,她抬手揉了揉額心,神色淡漠地點了點頭。

就像那種木偶似的,機械地動作著。

『你暈了過去,醫生說是心肌梗塞……你心臟超負荷運載了,還好你當時叫了救護車搶救及時,否則恐怕你現在就不在這裡了』

她倒是寧願自己不在這裡。

那輛救護車原本也不是為了自己而叫的。

但卻意外地為自己撿回一條命,有比這個更諷刺的事情嗎?

手指尖傳來溫熱的溫度,韓哲一握住了她的手,林以月像是感覺不到,望著他,啞聲道,『韓蓓雲呢?』

韓哲一面色哀慟,低下頭去。

他沒有回答,林以月卻覺得胸口像被誰挖空了一塊,譏諷一笑,『說起來真是好笑,我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夢到韓蓓雲死了』

但醒來她才發現,現實就是她的噩夢。

『梁海濤呢?我要見他』林以月冷靜了下來,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韓哲一嘆口氣,『他早就趕來了,正在外面等著。

你確定要現在見他嗎?要不要你再休息一下?』

『我要見他』林以月固執。

韓哲一拗不過她,隻能出門去把梁海濤迎進來。

林以月坐在病床上,抬眼看著出現在門口的男人。

梁海濤耷拉著腦袋,胡子拉碴,看上去既狼狽又落魄,簡直和街上的流浪漢似的,隻是他眼底閃動著銳利的光芒,逼視著讓她心虛地低下了頭。

大概察覺到他們之間詭異的氣氛,韓哲一識趣地關上了門,讓他們倆單獨相處,給了他們一個談話的空間。

梁海濤耐不住性子,最先沖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林以月的肩膀,壓低了聲音怒吼道:『是你!是你殺了她?』

林以月雙眼無神,輕輕地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目光逐漸變得尖銳鋒芒,『不,你說錯了,是文澤殺了她』

『可是……』梁海濤的聲音慌亂了起來,眼神也在亂飄,『可是你……』

『是文澤殺了他。

梁海濤,從這一刻開始,不管誰來問,你都要記住,是文澤,是文澤殺了韓蓓雲』

『是文澤?』

『對,是文澤』捏著他胳膊的手加重了力道,林以月身上傳遞過來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文澤殺了韓蓓雲』

『是文澤殺了韓蓓雲』不由自主的,他就跟著林以月的聲音重復了一遍,他慌張的視線落到了林以月身上,詫異中帶著責備,『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靜?』

林以月緩緩地放下了手指,目光冰冷,『因為她是為我們而死』

『以月,你……』

『我們不能讓她白死』

寒冬將至,天空又開始飄著渺渺的細雨,和當時在公墓與倪珍珠對峙那晚又何其相似。

梁海濤邁著沉重的步伐出去了,失魂落魄。

林以月坐在病床上,望著窗外的雨簾,她呼吸太輕了,靜得似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韓哲一進來的時候看到她,都懷疑她已經死了。

注意到他的視線,林以月緩緩地回過頭來。

『你……』韓哲一想問什麼,但在對上她絕望的眼神後,又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他似乎已經知道了什麼,但好像又什麼都不知道。

韓哲一走過去,輕輕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指尖觸及一片溫熱,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意識到,她也隻是凡人之軀。

但她似乎把自己當成了拯救一切的神明,將所有的痛苦都盡數咽下,就是被打了也知道哀鳴兩聲,但她從不提及那些痛楚,仿佛這一切都是她該受著的。

所有人都指望著她。

活著的、死去的、那些意念匯聚成一股力量,都在身後推著她往前走,僅剩一口氣吊著也要她拖著萬千之重匍匐前行。

她似乎從來沒有退路。

這一路上走來,已經犧牲了太多的人。

韓哲一摸著她,瘦骨嶙峋,骨頭硌得他難受。

不知道為什麼,他怔怔地落下淚來。

溫熱的淚滴在了她的手背上,林以月露出驚訝,抬眼去看他,驚訝道,『你怎麼了?』

『會後悔嗎?』韓哲一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會後悔吧』

林以月卻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茫然地點了點頭。

餘生她將活在自己給自己建築的牢籠中掙紮不得,生命對她而言失去了意義。

這個偌大的世界於她而言,不過是一場浩浩湯湯看不到頭的無期徒刑。

可是,她還得活下去。

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噩夢。

三天後,林以月的病房迎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門口傳來敲門聲,林以月注意到韓哲一不悅地皺了皺眉頭,沿著他的視線望去,門口站著兩名穿著制服的男警官。

看來他們不是第一次來了。

韓哲一抓緊了她的手,『你要是不舒服……』

『不,我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林以月掙紮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喘息道,『你讓他們進來吧』

兩人走了進來,韓哲一出去之前,關心地給她掖了掖被角,叮囑道,『要是太累就先休息,不要勉強自己』

然後又提醒道,『她身體不是很好,希望你們照顧一下病患』

說完,韓哲一走出去,順手把門給帶上了,給林以月和兩個警官留下了空間。

警官了解了一下她基礎的信息,就問道,『死者韓蓓雲,和你什麼關系,怎麼認識的?』

『朋友,一次旅遊中遇見的』

我們隻是性伴侶,不是情侶。

『那天晚上,她為什麼到你家?』

林以月覺得自己已經魂魄離體,蕩在半空中望著這一切,『她之前也來過我家一次,我們是朋友,你可以去查我公寓附近的監控』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身後的警察做著筆錄,『死者去世那天晚上,你在哪裡?』

『和朋友在咖啡館喝咖啡』

『有人證嗎?』

『我和你們的同事吳綺警官一起喝的咖啡,你們或許可以去問一下她』

警察點點頭,進入下一個問題,『她平時有沒有和人結怨?你知不知道她有沒有什麼仇人?』

聽到這個問題,林以月緩緩地轉過頭,望著眼前的兩個男人,輕輕地點了點頭,『有』

兩個警察眼底閃動了一下,為首的坐直了身子,『你覺得是誰殺了她?』

林以月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文澤,是文澤殺了她』

柏林區的審訊室裡,文澤被雙手銬上了手銬,正坐在桌子後面,負責審訊他的,是一個經驗老到的老警察。

他頭發發灰鬢角發白,但是眼神卻炯炯有神,如燈炬一般落在他臉上,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無法逃過他的眼睛。

『和死者的關系?』’

『我和他父親是好朋友,他父親死後,是我一直在照顧他』

『隻是這樣?』

文澤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你們覺得我和她還能有什麼關系?』

『根據我們的調查,你們住在一起,而且你還挪用了死者父親留給她的遺產,這件事是真的嗎?』

『是她自願給我的!』

『也就是說,你承認了你們是伴侶的關系?』

『嘛,你真要這樣說,我也沒辦法』文澤無奈地聳了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警官,我什麼時候能走?』

『你態度端正點!』旁邊年輕點的用警棍敲了敲桌子,被老警察摁住,他聲音非常沉穩,給人一種信任得過的感覺。

老警察把目光落在文澤身上,『你和死者韓蓓雲,從什麼時候開始戀愛關系的?』

『三年前,我去他父親的診所看病……我有點睡眠問題,找她父親開點安眠藥。

是她勾引我在先的!』文澤嚷了起來,『你以為我看得上這樣的女人嗎?我自己也有妻子有孩子的好嗎?』

『所以你承認你和妻子蘇雲雲在一起的時候出軌了,對嗎?』老警官一語中的,刺得文澤當場黑了臉。

『拜托,你們到底是在辦案還是在刺探我的私人隱私啊?你們能不能專業點』

『你和我師傅說什麼呢?你知不知道他可是……』

『小徐!』老警察打斷了年輕警官的話頭,對他這種刺毛毛的性格感到不滿,皺起了眉頭。

文澤別開臉去,不滿道,『我要求見我的律師,在此之前,我拒絕向你們透露任何信息』

年輕的警察坐直了身子正要說點什麼,老警察已經合上了筆記本,『好,請你留下電話,我們會幫你聯系的』

『可是,師傅,審訊才剛開始』年輕的警察不滿地嚷了起來。

老警察已經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態度帶著威嚴和命令,『審訊已經結束了,小徐,幫他聯系律師』

叫做小徐的明顯不滿於這個決定,但是迫於他的壓力,隻能應允。

老警察打開審訊室的門走出去,有人迎上來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眼睛一亮。

『她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在你辦公室等你』

『正好,我也想去找她』老警察穿過長廊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身穿警服的女人已經在沙發上等候多時。

『師傅』吳綺站了起來,向他行了個禮。

老警察抬起手往下壓了壓,關上門坐回自己位置上,打開了保溫壺對著瓶口吹了吹,『小吳啊,你來找我什麼事』

吳綺不安地攥著手指,望著眼前德高望重的前輩,『師傅,我聽說,是您親自審訊文澤?』

老警察喝了口枸杞茶,揚起一邊眉毛打量著她,『你對他,很有興趣嘛?』

老警察叫白富鑫,是業內出了名的刑偵高手,吳綺在警校時候就多次受到他的教導,剛出來工作那兩年也是由他一手帶大,直到後來她能獨當一面,被分到別的刑區。

白富鑫一生與罪犯鬥智鬥勇,親手送走的罪犯數不勝數,可以說是一生傳奇,他手下從未有過冤假錯案,吳綺一直對這位老人抱著崇敬的心態,因此得知韓蓓雲死亡案件被分到他手下,就立刻抽空趕了過來。

『文澤心態怎麼樣?』吳綺問。

白富鑫合上保溫杯,銳利的雙眼盯著她看,『聽說之前是你審訊他,你對他有什麼認識?』

老人這麼一問,吳綺就有種回到過去被老師點名的錯覺,立刻緊繃起了神經,認真地想了想,眼前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文澤那張蒼白的、面無表情的臉。

『很難纏,固執,狡猾,而且相當了解我們的弱點,能插科打諢的時候就插科打諢,遇到對自己不利的證詞,就會閉嘴要求請律師……很難從他口中得到任何有效的證詞』

說到這裡,吳綺憤憤不平道,『這些年多少人懷疑他和蘇雲雲的案件有關,但都撬不出什麼,可見他這個人詭計多端多麼難打交道』

白富鑫抱著保溫杯,靠在椅子上望著自己的得意愛徒,微微點了點頭,『你隻說對了一半』

『說對了一半?』

『我問你,之前你們是怎麼審訊他的?』

『老三樣啊,疲勞政策,熬鷹一樣熬著他,熬到他沒力氣了再用激烈的方式去審問』

『你們的方向錯了』

吳綺豎起眉毛,不甘心道,『錯了?為什麼錯了?』

『對文澤這種犯人,你要是想利用他的恐懼和疲勞來逼他就犯,無異於是在火上添油,隻會讓他越來越興奮而已』

『為什麼這麼說?』吳綺已經不能理解師傅話裡的意思了。

白富鑫坐直了身子,把保溫杯往桌上一放,雙手交疊放在肚腩上,仰著下巴望著自己的愛徒,無不可惜道,『看來讀書教你的,你又還給我了。

我先問你,犯罪人的兩大類別是什麼?』

『從生物派系來區分的話,最明顯的有兩種,沖動的熱血犯罪人,和精明的冷血犯罪人』吳綺的基本理論還是打得很紮實的,一下就回答上來了。

白富鑫贊許地點點頭,『那你覺得,文澤屬於哪一種?』

吳綺憑著對文澤的了解,分析道,『他表現出近乎機器人的沒有感情的冷血,每次犯罪都是精心設計的,而且很明顯存在比較固定的模式,沒有激情沖動犯罪……他應該是屬於精明的冷血犯罪人』

『冷血犯罪人的生物表現是什麼?』白富鑫循序善誘,仿佛在重新給她鞏固她上課薄弱的知識點,致力於讓學生自己去發現問題。

『一個是犯罪基因MAOA的存在,第二個是性仁核和大腦前額葉皮層眶額葉的缺陷。

前者讓他們天生就向往暴力和崇尚血腥,後者讓他們……缺乏基本的恐懼感……』吳綺越說眉頭皺得越緊,她好像已經明白了,為什麼老師要問她這個最基本的問題。

白富鑫饒有興趣地盯著她看,銳利的目光鉤子一樣倒勾在她臉上,滿意地勾起笑,『現在,知道你對文澤采用的方式,錯在哪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