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通街是縣城裡最大的建材裝飾城,晃晃悠悠的閑逛一圈,溜溜就能過去小半天。
老古的店就在這閑逛的范圍裡,排面大得很,三間門市一字開,分別賣燈具墻磚和地板。
按說他也算個小老板了,可裝飾城裡的其他店家都特別不待見他,沒什麼了不得的原因,就因為他是後來的暴發戶。
老古是半年前突然來裝飾城開店的,一出手就拿下三個鋪面,其他店家被他驚到了,便開始有意無意的打聽。
老古憨厚,別人問什麼他都直言不諱。
其他店家笑問他哪發的財,一下就買了三個門市,他撓著後腦勺說城郊老房子拆遷,田地也被征收了去,這一下就摟進來好幾百萬。
『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錢,放卡上睡覺都不安穩,我一合計,幹脆全買成房子鋪面,踏實』
問他的人就笑呵呵的,說他福氣好,其實心裡早翻了無數個白眼。
私下裡,大家背著老古議論紛紛,說他一朝發達,跑來顯擺而已,還說他鄉巴佬什麼都不懂,早晚要賠個底兒掉。
人的仇富心理就是這麼可笑,可惜老古不懂,他還一心以為市場裡的同行都很好相與。
所以他常常從鄉下帶了土特產過來,四鄰八舍的去分,有時下午還買了水果點心招呼大家一起吃,想要以此來拉近他和其他店家的距離。
老古憨是憨了些,可他不傻,他知道裝修這個事兒門道多的很,市場裡共享客戶是很平常的事情。
他想,和大家關系搞好了,不愁沒有客戶,還能實現雙贏,兩全其美。
老古的迂回政策還是有些效果的,俗話說吃人嘴軟,市場裡總還是有人分給他一些客戶,隻是時間長了,老古就發現當中的不對勁。
所有市場裡的店家,配貨送貨都是由市場統一安排的。
店家出單,市場給分配運輸用車和送貨員,老古就是在運輸這一環上,發現有貓膩。
旁人家的訂單下來,可能當天就把貨出了,老古的訂單,卻向來需要等上三五天。
最長的一次,客戶家要墻磚,老古硬是等了一個多禮拜都沒排上號。
那幾天裡,客戶天天打電話來催,催得急了,嘴巴裡還帶了臟話。
本著客戶是上帝的原則,老古不好反駁,可他心裡卻焦的不行。
客戶催他,他就催運輸隊,見天地往市場配送部跑,一趟趟地詢問給他排在了哪天。
可是得到的答復都是已經在排期,具體哪天不確定。
之後配送部就人人忙自己的事,再沒人搭理老古,老古像沒頭蒼蠅似的亂撞,這一撞,就撞上了艾芬。
那天老古從市場裡蔫頭耷腦地走出來,在門口拐角的地方遇到送貨歸來的艾芬。
艾芬是市場裡唯一一個女送貨員,老古自然是知道她的。
老古擠出一個笑,算是和艾芬打了招呼,下一秒,艾芬張張嘴,話裡帶了些於心不忍:『又來看貨期啊,那個……我跟你說個事吧,你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就是……你的單子吧,其實是被壓下來的,中間插了其他家的』
老古滿臉的不可置信:『什麼?』
艾芬緊張得咽口水:『真的,可能……這裡面有些人就不想看你好好做生意,還有就是……配送部那邊,你也沒打點……我也是看你這一趟趟的跑,真夠折騰的』
老古點頭如啄米,語氣裡含了無盡感激:『我懂的我懂的,我不會出賣你』
知道症結在哪,事情就有解決之道。
從艾芬口中得知真相的第二天,老古就買了一沓超市購物卡,然後去配送部,給辦公室裡每人都發了一張。
人都是現實的生物,前腳拿到購物卡,後腳便有專人出來對接老古的貨。
老古看了一眼那個排期表,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那些分給他客戶的所謂四鄰八舍,其實後來又在暗中給他使絆子了。
那天配送部給老古打包票,說當天就能給送到客戶家裡,老古卻順勢提了要求。
他問:『能不能讓艾芬送我的貨?』
那人愣了愣,老古立刻解釋:『女人家幹這工作不容易,能拉一把是一把,而且,我那貨都是易碎品,女人總歸要心細著點,不會出紕漏』
前一晚,經過艾芬點撥後,老古便和市場守門的大爺閑聊了幾句套話,他知道艾芬來幹這苦力活兒,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大爺告訴老古,艾芬老公從前就是市場裡的送貨員,隻是三年前有一回送貨途中出了車禍,致人重傷,自己還把命搭進去。
那之後,艾芬就一個人帶著孩子過。
大爺嘆氣:『唉,命苦啊,她一個女人家又要管孩子上學,還要管還債,就隻能接了她男人的活兒接著往下做』
老古的惻隱之心就那麼被勾了出來,他覺得,艾芬幫了他,他自然也要回敬些什麼才對。
他知道市場裡的送貨員是按送的單多少拿提成的,所以他想把他店裡的單子,都給艾芬去做。
可能是杯水車薪,但有總好過沒。
後來,艾芬就真成了老古的固定送貨員。
艾芬開一輛大的電動三輪兒,白天按派單順序在外溜達,縣城裡各個小區之間來回躥,晚上,她偶爾還給老古開開小灶。
有些客戶白天上班,晚上才有時間去盯房子的裝修進度,於是老古就會急客戶之所急,大晚上的給客戶送貨。
就像老古說的那樣,艾芬心細,送墻磚時,她總是在車裡墊上厚厚兩層紙板,每一摞墻磚之間,她也都小心塞上泡沫隔開。
老古有時候會跟車,有時候不會,他不跟車的時候,客戶偶爾會把尾款交給艾芬帶回來。
每次帶了錢,無論多晚,艾芬都會開著空車往老古那裡跑一趟。
老古說沒必要特地來,第二天到了市場給他就行,艾芬卻一本正經:『那不成,當天的事當天了結,拖著心裡不得勁』
老古就笑,覺得艾芬可真是個好女人。
艾芬去給老古送錢的時候,好幾次都帶著她兒子一起,小家夥八歲,虎頭虎腦的樣子,老古看著歡喜,次次都在兜裡揣上棒棒糖或是牛奶,見著孩子就塞過去。
老古問艾芬怎麼大晚上帶著孩子折騰,艾芬笑笑:『白天在學校裡,晚上就他一個人,我不放心,公婆年紀大了,都在鄉下,也不好累著老人』
艾芬說的雲淡風輕,可那話落在老古耳朵裡,字字都是艱辛。
那之後,老古對艾芬的感情就復雜了些,比之前的感激,又多了層心疼,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老古自己都嚇了一跳。
時光一點一點攢成流水,一晃就過去好幾個月。
年底是市場的旺季,老古店裡的生意好了不少,訂單像雪片一樣落下來,艾芬送貨的勁頭也足了,每天都樂呵呵的。
最重要的是,老古給她解決了寒假裡孩子的去留問題。
是老古主動提出來的,讓艾芬把兒子帶來市場:『放我店裡寫作業,開著暖氣,也凍不到他,還天天有人給你看著,你也好安心工作』
艾芬沒有多推脫,隻是她心裡記下了老古的這份情,之後再送完貨回來,她總會時不時給老古帶點路邊攤小零嘴。
烤串,雞蛋餅,或是烤紅薯,熱騰騰的,冬日裡塞一嘴,從心暖到胃。
起初老古憨笑著說謝,艾芬就大手一揮:『我給孩子帶的,順便捎上你』
次數多了,老古便也不再說謝,隻自嘲說他跟著孩子沾光了。
艾芬和人打架,是年三十前一天,老古正在店裡貼春聯,艾芬的兒子捧著漿糊碗,一張小臉上都是喜氣。
隔壁衛浴店店長匆匆跑回來喊老古,說艾芬在前面一條街和人打了起來,老古心下一驚,放下對聯,抱起孩子就沖了過去。
他到的時候,戰火已經燃盡,艾芬立在一旁斜眼看另一個瘦精精的女人:『呸,你再亂嚼舌根,我撕了你的嘴!』
後來老古才知道,艾芬在給另一家裝貨的時候,聽到那個瘦精精的女人話裡話外說她勾搭老古,連孩子都上趕著送給人家看,還不就是惦記老古那三間門市了。
那女人還說老古這一把年紀,看著也不像單身的,指不定人家有老婆有孩子,艾芬這是拆人家家庭呢,不是好貨。
艾芬從來不是受委屈的人,更遑論聽人這麼編排自己,於是當場就炸了毛,從罵戰升級成動手。
後來,老古將艾芬拉到身後:『你說說你們這幫爛舌頭的,一天正事沒有,就盯著這些,別琢磨了,我沒老婆孩子,以前家窮,娶不上,另外還有,是我對艾芬有想法,不過我還沒跟她說來著,怎麼著,她喪偶,我未婚,有想法犯法了?』
眾人唏噓,艾芬也愣了神,她是頭一次見憨厚的老古發火,也是頭一次聽老古說對她有想法。
之後,那車貨是老古替艾芬去送的,他讓艾芬回他店裡處理傷口。
艾芬看著老古給她拎出來的藥箱,莫名有種想哭的沖動,這是自丈夫離世後,第一回有人直不楞登地護著她,不管不顧旁人的看法。
老古送完貨回到店裡時,員工都已經走了,艾芬牽著兒子的手,笑得局促:『你回來啦,那我們也走了……我……我還趕著有事去』
說完,艾芬招呼兒子出門,老古卻直挺挺地戳到她面前:『我剛才……剛才那話不是開玩笑的,我是認真的,我想和你一起過日子』
艾芬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火燒一樣,牽著兒子的那雙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最後心一橫,她和老古攤牌:『我和你明說了吧,這幾年也有人說想和我過日子,但不是要求我把孩子送鄉下給爺爺奶奶帶,就是要我保證以後掙的錢全部上交,說是怕我藏私偏心兒子,所以我也就沒想法了,不管兒子還是公婆,我都撇不開的,就不要連累別人了』
老谷瞪圓了眼睛:『我什麼時候要你不管孩子和老人了?』
『我既是有心要和你好好過日子,就會接受你的全部,兒子是你的,我摘不出來,老人的養老我也會管』
艾芬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你這條件,為什麼找我?』
老谷又憨笑起來:『我什麼條件?不就是拆遷拆成了小老板,要沒這幾個店,我什麼都不是,不然怎麼窮的到現在娶不上媳婦兒?我就是看上你這性格了,不卑不亢,又有責任心,要沒你當初點撥我的那點善意,我到現在還沒頭蒼蠅一樣亂轉悠呢』
老古一番掏心挖肺,聽得艾芬不好意思起來。
她結巴了好半天,半個字都沒吐出來,最後隻好把兒子拉出來做擋箭牌,說孩子同意,她就同意。
老谷笑的得意:『小家夥在我這半個多月,我早就開始巴結他了,不信你問問他同不同意』
艾芬不吭聲,兒子卻已經撲上來,開心地說以後要多一個爸爸了。
關系明朗,市場裡的流言蜚語反倒日漸消散。
老古和艾芬商量,要她辭掉送貨員的工作,去給他看店,賬都歸她管。
艾芬一口回絕:『咱倆現在還隻是處對象,分清楚一點的好,你現在讓我提前體驗當老板娘的快樂,萬一哪天咱倆走不到頭散了,我還怎麼由奢入儉?』
這話也有道理,老古便不再強求,倆人依然保持著之前的模式,隻是老古心疼艾芬的方式變得多元起來。
每次艾芬送完貨回來,老古一準兒早早備下了涼白開,一日三餐也都是照著艾芬的口味來,有時艾芬送貨誤了飯點,老古就把飯菜裝進保溫桶,等艾芬一回來,他就顛顛地迎上來,艾芬吃飯,他收拾殘局,將剩下的那些紙板包裝等處理幹凈。
努力過日子的人,總有一種和善的氣場,能和身邊人共情。
自從老古和艾芬這段中年人的戀愛人盡皆知,市場裡從前不待見老古的那些店家也似乎變得溫和起來。
大家笑說:『老古還挺男人,護艾芬的樣子是帥的很呀』
嘻嘻哈哈間,之前的齟齬就這樣翻篇,老古隻想好好把店看顧好,給艾芬安心的生活。
後來日子就上了軌道,一眨眼就過去兩年,這期間,老古幾次提出結婚,都被艾芬婉轉拒絕。
老古心裡紮了根刺,好幾個月都提不上精神,直到兩個月前,有一晚打烊後,艾芬通知老古:『明天早上你帶上戶口本,先去我家裡接我,咱們去民政局把證領了吧』
老古驚掉了下巴,艾芬卻淡定:『我把那時候車禍欠下的債都還清了,現在可以一身輕鬆的開始新生活』
老古這時才知道艾芬拒絕他求婚的原因是什麼。
他埋怨艾芬不早些說:『你說了,我幫你還掉就可以了,你也不用多辛苦這兩年』
艾芬輕輕看他一眼:『我是找男人,不是找冤大頭,這債,原本就不該是你的責任,我想我們兩個人在平等的基礎上走進人生下半程』
一把年紀的老古心跳如鼓擂,他握著艾芬的手:『找你當老婆,真是我撿到寶了。
明天領證之前,咱們先去公證處一趟,我過一個店給你,算你的婚前財產,你替我想,我也該給你安全感』
艾芬瞧著門外黑黢黢的天,突然釋懷地笑。
大概,從前的苦難,都是為了讓她遇見老古做鋪墊,她不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