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性需求,我是殘障人。

「我是個盲人按摩師,每次遇到身上噴了香水的年輕女性,都會忍不住內心的沖動,想要自慰。

我是不是有病了?」

「我是一個聽障人,害怕和男朋友做愛,怕聲音太難聽,嚇到他。

「我因為一次意外,高位截癱,特別害怕老公有一天會離開我,因為我可能沒有性能力了……」

自從 2011 年跨入「殘障與性」領域,蔡聰無數次聽到類似的提問。

太多人覺得,一切與性有關的事物,殘障群體都是理所當然被排除在外的。

他們沒有性需求,也不該有性生活。

甚至殘障人自身也無法擺脫這樣的偏見,懷疑自己、沒有自信,並且下意識地隱藏自己的需求和欲望。

蔡聰是一名視障人士。

2013 年,他創辦了中國殘障群體讀物『有人』雜志,裡面設置了一個叫做「性趣」的欄目,專門解答殘障人士關於「性」的困惑。

蔡聰參加『奇葩大會』

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這幾年,蔡聰到處演講、辦工作坊、資助公益項目,隻想告訴大家一件事——

在「性」這件事情上,殘障人與健全人,沒有什麼區別。

沒有人能抵抗天然而生的欲望

和很多人一樣,蔡聰的性啟蒙始於初中生物課。

蔡聰的視力障礙源於兒時藥物性青光眼導致的視神經萎縮。

大學之前,他一直在普通學校上學,也並不覺得和其他人有什麼差別。

直到生物課學到了「生殖系統」那一章。

老師說,自學吧。

別的同學可以自己翻翻課本,可蔡聰看不見,也不好意思找其他人幫忙。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殘障帶來的差異——在「性」這件事上。

我有性需求,我是殘障人。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創意

到了高中,周圍的男同學開始聚在一起,租小說、看電影、分享關於「性」的秘密。

蔡聰依舊看不見,被小群體排斥在外,格格不入,卻越來越對這一切充滿好奇。

他在網上買了書,帶到班裡,請同學幫忙讀,自己聽。

這本解答年輕人性困惑的小冊子,幫他打開了同學們的圈子。

本來,隻是幾個同學躲在教室後面偷偷摸摸地讀,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湊過來,都覺得有趣。

蔡聰意識到,「大家對於性的好奇其實是共通的。

那段時間,關於性的討論是自由的、開放的,大家把這當成一件好玩的事情,不再像以前一樣,覺得羞恥、不敢談論。

也是在那時,蔡聰通過『金賽性學報告』,接觸到了性社會學。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創意

可到了大學,情況發生了變化。

由於視力障礙,蔡聰隻能單考單招,去讀了專門針對盲人的特殊教育學院,專業是按摩。

第一學期,有門課是人體解剖學。

到了生殖系統那一章,同學們都摩拳擦掌,等老師開講。

可老師進來第一句話就是,這章不講了。

蔡聰不服氣,問他:「我們都是成年人了,為什麼不講?」

老師回答:「反正你們將來也用不著。

這件事深深觸動了蔡聰,高中時期那種貌似「融洽」的幻象一瞬間被打破:殘障群體所面臨的問題、殘障與性的隔離,其實是無處不在的。

明明是應該學習的系統性知識,為什麼要缺一部分?別的學校都講的內容,為什麼我們不講?

理由顯而易見: 教室裡的學生都是視障人士,他們看不見,所以不需要。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創意

可沒有人能抵抗天然而生的欲望。

大學的時候,蔡聰的宿舍樓裡住著幾個聽力障礙的同學。

關上門、拉上窗簾,聾人可以輕易地擺脫外界的幹擾,進入自己的私密世界。

而盲人視力弱,耳朵卻靈,紛紛跑到門口去偷聽。

在缺少教育和引導、對「殘障群體的性需求」諱莫如深的當時,這是他們出於本能的探索和追求。

那時的蔡聰,隻是默默把這種不理解埋在心裡。

畢業之後,他沒有像大多數人盲人一樣去做按摩,而是選擇走上公益之路,做了殘障相關的工作,開始為殘障群體的性權利鼓與呼。

「要脫掉,還要脫光」

大學畢業,蔡聰申請了一加一殘障人公益集團的實習生。

他收到過這樣一份筆試題 :

如果『非誠勿擾』要舉辦一場殘疾人專場相親會,你會怎麼評價這件事?

蔡聰噼裡啪啦一頓批評:既然是相親,誰都可以來,為什麼非要搞殘疾人專場?難道殘疾人隻能和殘疾人在一起嗎?

可實際工作之後他才發現,不要說平等對待殘障人和普通人了,在「性與生殖健康」這個領域裡,能夠關注到殘障人,把殘障人從幕佈後拎出來,都需要付出莫大的努力。

蔡聰在演講:視障人猥瑣背後的性壓抑

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近幾年,國內的「性與生殖健康」研究在各個方面都有了很大的進步,可「殘障」話題在這裡依舊處於邊緣地位,很少有人看見,也很少有人重視。

很多殘障人士甚至連體驗性生活的機會都沒有。

蔡聰記得,曾有機構來做廣告創意方面的培訓,培訓師掏出了一個保險套,讓大家回去琢磨有沒有什麼創意思路。

一個同事說,27 歲了,「保險套」這個詞聽了十幾年,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樣子。

還有盲人,參加了蔡聰舉辦的「殘障與性」工作坊,想親自去店裡體驗一下成人用品。

他拿著手機導航,到處問人,好不容易找對了地方,卻直接被老板轟了出去。

「你搞錯了。

我們的東西隻能看不能摸。

圖片來源:站酷海洛創意

長期以來,殘障群體總是被當做兒童對待,自然而然地與「關懷」、「保護」聯系在一起,成為「無性的人」。

許多奇聞怪談大行其道:殘障群體沒有性需求,沒有生育能力,也不能完成性行為。

可蔡聰順利地有了自己的愛情和家庭。

2015 年春節,他和同為視障人士的女朋友結婚。

2016 年,生下了一個健康可愛的女兒。

他把女兒的照片設置成了微信頭像。

照片上,女兒正張牙舞爪,眼睛大又明亮。

朋友圈背景裡,他和愛人穿著禮服,站在江邊,笑容燦爛。

蔡聰和愛人、孩子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然而,蔡聰一個人的突破改變不了整個群體的困境。

更多的殘障人士礙於社會偏見,懷疑自己、沒有自信,並且下意識地隱藏自己的需求和欲望。

總要有人站出來。

2013 年到 2015 年,蔡聰所在的「有人文化」分別在北京、廣州和上海做了三次關於「殘障與性」的分享會,邀請了眾多殘障人士和親友表達對這件事的看法,分享他們的困惑和需求。

其中,2015 年的那場分享會,主題是「要脫掉,還要脫光」。

脫光的不是衣服,而是人們對於「殘障與性」的敏感和排斥。

親吻是性,擁抱是性,愛撫是性

對並不完美的身體的接納也是性

除了分享會之外,蔡聰還在各地舉辦「殘障與性」工作坊,帶著殘障群體推開「性」的大門,探索新的世界。

越來越多的人被帶動起來,觀影會、沙龍、培訓、調研……蔡聰鼓勵他們進行各種各樣的嘗試。

餘靜也是其中一員。

她是一名成骨不全症患者,也就是大家所說的「瓷娃娃」,身高隻有 80 厘米,胸骨發生變形,整個胸部向前隆起。

2016 年,她參加了「殘障與性」訓練營,並在活動結束後拿到了 2000 塊經費,用於開展「殘障與性」的相關活動。

餘靜參加「殘障與性」訓練營

《一排左二位餘靜》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訓練營拓展了餘靜對於「性」的認知——不隻是 sex,而是 sexuality,「全性」。

她決定把自己的收獲分享給更多的殘障人士,幫大家擺脫身份的限制,直面作為「人」的權利和需求。

拿著這筆錢,餘靜在武漢組織了一場「愛的多棱鏡」工作坊,和殘障朋友們一起「談性說愛」。

分享的時候,她告訴大家:

當人類的性不再以生殖繁衍為目標,而以身心愉悅和增進親密關系為最高體驗,那麼性的意義就會無限延展。

親吻是性,擁抱是性,愛撫是性,情話是性,對自己並不完美的身體的接納也是性。

餘靜舉辦活動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其實,餘靜自己也有一些關於性的困惑。

她想知道殘障女性到底有沒有魅力。

如果有男生對她流露出一些關照或者友好,她不確定這到底是因為女性的魅力還是殘障的身份。

她鉆在自己給自己設下的套子裡,無法擺脫,於是開始不斷地學習、分享、辦活動。

餘靜堅信,這種困惑絕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並且希望能夠在和別人的交流探討中尋找到一個篤定的答案。

既是救贖別人,也是「自我救贖」。

在這幾年的努力下,遮蓋在殘障群體前的幕佈逐漸拉開,曾經「被隱形」的一群人開始走上公共舞臺,發出自己的聲音。

他們的聲音被越來越多的人聽到。

最起碼,在性與生殖健康領域,「殘障人」終於有了自己的角色——性教育、反性侵……很多議題的討論中,都加入了殘障視角。

蔡聰參加會議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曾經,很多人覺得,殘障人不配談性,不配談愛,不配談親密關系,可蔡聰一直記得自己聽到過的一個故事。

智力障礙的小女孩,喜歡上了康復機構裡一個患有腦性麻痹的男孩子。

爸爸媽媽送給她的蘋果,她舍不得吃,總要偷偷留下來,帶到康復機構去,送給喜歡的人。

可男孩不喜歡她,轉頭就把蘋果送給了另外一個女生。

媽媽生氣又心疼,覺得女兒受了委屈。

可爸爸心裡卻掠過一絲欣喜:看起來不經人事的女兒,原來也會悄悄萌發出愛的種子,也會有真摯的情感表達。

蘋果裡藏著女兒單純且珍貴的小心思,他覺得,「真好。

社會文化對殘障人的性總隱藏著許多負面的假設和態度。

在普通人的人生脈絡裡,愛與性都再自然不過,但對於殘障人而言,這種基本的權利和需求卻常被忽略、漠視。

這種漠視帶來的是性教育的缺失。

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國際助殘發起的研究『中國殘障兒童與青年的性相關知識、態度和行為』顯示,殘障兒童和青年總體缺乏性相關知識。

還有研究表明,與非殘障青少年相比,殘障青少年面臨著更大的性暴力風險。

其實,殘障人和每一個普通人一樣,擁有對性教育、性知識的需求,也擁有對性生活、親密關系、愛與尊重的渴望。

這是他們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