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玉的老公是個失去雙臂的殘疾人。
汪健第一回在小區看到這兩夫妻時，對他倆的觀感就有點微妙。
當時，阿玉和她老公正在吵架，或者說是阿玉的老公在單方面朝她發脾氣，阿玉則是好脾氣地將他的脾氣全盤接受，還笑著哄他。
汪健對阿玉的印象很好，覺得她是個脾氣和順的好妻子。
後來，汪健又陸陸續續地碰上這兩夫妻幾回，無一例外的是，阿玉老公的表情都很臭，活像是她欠了他幾百萬似的。
可能是因為沒了雙臂，阿玉老公很少出門，也不喜歡和別人交流。
阿玉卻是相反，她很愛笑，笑起來時嘴邊還有個小梨渦，哪怕她已經快40歲了，卻還是給人一種小姑娘的感覺。
汪健有時看見她，會跟她搭幾句話，她也都會笑著回應，笑得讓他心裡舒坦。
他越來越在意阿玉，也越來越不滿阿玉老公，終於，他的感情還是越軌了。
02
那晚，汪健下班回來後，發現自己沒帶鑰匙，進不了家門。
正踟躕著，住他對門的阿玉發現了他的窘迫，問明了他的狀況後，主動提出他可以暫時住在她家客房一晚，等明天早上再找開鎖師傅上門。
汪健自然不會推辭，懷著滿腹的心事在她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阿玉的老公沒有醒，汪健就起床了。
阿玉做早餐時，特意給他也做了一份。
汪健單身多年，父母早些年也去世了，他已經許久沒有坐在飯桌前跟別人好好吃一頓早餐了，他看著桌上冒著熱氣的白粥，腦子一下子像是斷了線似的，一下子抓住了阿玉的手，沖動地跟她表了白。
他的確沖動，但他不後悔。
在他眼裡，阿玉的婚姻是不幸的，她長得漂亮，性格又好，憑什麼要卑微地哄著一個沒了雙手，脾氣還很暴躁的男人？
他甚至自大地覺得阿玉不會拒絕他，不會拒絕一個單身且愛慕她的優質男人。
阿玉被嚇壞了，趕緊甩開了他的手，並冷著臉讓他滾出去。
阿玉的拒絕挑起了汪健的怒火，他惱羞成怒地說：『你老公連手都沒有，你圖他什麼？』
阿玉老公是個殘疾人，阿玉不嫌棄他，他居然還有臉對阿玉發脾氣，他配不上她！
汪健自認自己是對的，但他不知道，阿濤的兩條手臂是因為阿玉才沒的。
03
在阿玉還小的時候，她奶奶找算命先生給她算過命，算命先生當時隻說了一句：『這孩子，命苦！』
結果，一語成讖。
阿玉二十三歲的時候，她的男人就在工地幹活時，從高處摔下來，死了。
隻留下她和他倆還不滿周歲的奶娃娃，以及她那個體弱多病的婆婆，一起艱難地過活著。
家裡有老人和孩子，工地給的那點賠償款也不夠花。
阿玉為了以後孩子能有錢去上學，便跟她婆婆說，她想要去山的那邊打工掙錢。
阿玉的婆婆低頭默默不語了許久，怕阿玉這一去就再也不肯回來了，可她也明白，像她們家現在這種境況，還要拽著阿玉，不讓阿玉抽身，這是壞心腸的人才能幹出來的事。
所以，哪怕她再不情願，也還是同意了。
阿玉沒有借著打工遠走高飛，而是每個月都往家裡匯錢，雖然不算多，但這已經是她能給的全部了。
阿玉隻讀了三年書，識字也不多，找不到輕鬆的工作，幹的全是最苦最臟最累的活。
但她從不叫苦，因為她知道這一毛兩毛地攢起來的都是她孩子上學的錢。
大道理她不懂，可她明白，讀書才是山裡孩子最好的出路。
她不想她的兒子和她一樣，一輩子困在山裡，即便有朝一日走出大山，到了大城市也是個打工的命。
可命運似乎很喜歡跟她開玩笑，在無情地奪走了她丈夫的性命後，又帶走了她的兒子。
阿玉兒子死的時候才上初一，他在趕去鎮裡上學的路上，失足掉下了懸崖邊的大江裡，連屍體都撈不著。
04
原本，阿玉的兒子是不會死的，只要他走的是水路……
他的村子在大山深處，村裡沒有修路，交通很不方便，村裡的人要想到外面去，隻有兩條路可走。
一是山路，可山路有一處極其險峻，稍有不慎就會失足摔下去，此前已有不少人在那送命；二是水路，坐竹排橫渡大江，但要找到經驗豐富的擺渡人才可以過江。
之前，村子裡有個在江邊擺渡的老頭，村子裡的人要出門到鎮上都是靠他撐竹排渡江的，可那個老頭前些日子去世了，村裡也沒有其他會擺渡的人，所以，村民們要想出大山，就唯有去賭，賭自己能安全通過那一段險峻的山路。
很顯然，阿玉的兒子賭輸了，把命給丟在了上面。
阿玉趕回老家，簡單地給她兒子立了個衣冠塚。
她的表情很木，像是悲傷到了極點，已經沒有氣力做出多餘的表情了。
那天，阿玉抬頭遠眺，眼前的山巒一層又一層，望不到終點，像是一座堅固的牢籠，殘忍地將山裡的人圍困住。
遠處傳來村子裡小孩子唱著的童謠，伴著山間的回音，一聲又一聲，敲打在阿玉的耳膜上，讓她死水無瀾的心又慢慢活泛起來。
難道山裡的孩子永遠都走不出這座大山嗎？
不！她不信命。
她不想這些天真稚嫩的孩子的臉龐上慢慢堆壓起對苦難的麻木和妥協，也不想讓他們像她的兒子一樣，被永遠地留在大山的深處。
她要爭！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這些孩子，她要爭一個未來，爭一個逃出去的機會。
阿玉不肯向命運服軟，村子裡沒有擺渡人，那她就去當這個擺渡人，哪怕再苦再累，她也要送山裡的孩子們平平安安地去上學。
可阿玉忘了，她連遊泳都不會，又怎麼學擺渡？
05
村子裡沒人會擺渡，阿玉也找不到師父求教。
但她也不氣餒。
她膽子大，直接拿著竹排的撐桿就上江面去，一遍一遍地自己摸索。
可這種考驗技術的活哪有那麼容易學得會？
阿玉在江上折騰了大半個月，技術也沒點長進，反而因為不會水，有回失足掉江裡了，差點給淹死，還是路過的村民把她給救起來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嘗試，人都有點魔怔了，卻還是沒用。
這竹排跟她就像是有仇似的，她讓它往東走，它偏往西漂，時間長了，饒是倔強如她，也有點絕望了。
直到阿濤回村祭祖。
阿濤是她們村子裡的大名人，因為他是在這走出去的唯一一個大學生，而且還是光宗耀祖的博士。
阿濤聰明、口才好，人脈也廣，畢業後，就跟外面的兄弟合起夥來做生意，到現在也已經是個小老板了。
可惜，阿濤這人點亮了讀書和做生意的技能，卻在姻緣方面沒個聲響，三十幾歲了，不但沒談過戀愛，更連女孩的手都沒碰過。
他發了財，早早地把家人都接到了城裡過日子，鮮少回來，阿玉嫁過來之後也沒碰見過他。
原本阿玉沒把阿濤回村的事放在心上，可她偶然聽村民說起，阿濤以前跟村裡擺渡的老頭學過撐竹排，便起了心思要去拜師。
但她實在是太天真了。
06
在阿玉找上門之前，阿濤都不知道村子裡有她這一號人。
他倆非親非故的，阿濤也不樂意把自己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她身上，更何況她連遊泳都不會，他要是教她，還得從教她遊泳開始。
所以，他很直接地拒絕了她。
但阿玉不死心，前前後後又找了他好幾回，每回都是死纏爛打，軟磨硬泡。
阿濤的心也是肉長的，見她這麼執著，又想到山裡的孩子確實需要一個擺渡人，也就答應了要教她。
阿濤手把手地教她遊泳，告訴她要怎麼換氣，手要怎麼劃，腳要怎麼踩水，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矯正她的遊泳姿勢，才終於把她教會。
阿玉學習撐竹排的過程中，遇到了很多艱難險阻。
她從竹排上摔下去過很多回，也在水下被竹排劃傷過手臂，鮮紅的血染透了她的衣袖。
阿濤看到她手臂上猙獰的傷口，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以為阿玉會因此放棄，可她沒有。
她痛得直冒冷汗，卻隻是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就又咬著牙站上了竹排，搖搖晃晃地繼續著。
有時，阿濤會盯著她那道瘦弱而倔強的身影出神。
他禁不住地開始在意起阿玉的一舉一動來，慢慢的，他終於遲鈍地發現他對她的關注過多，已經超出了正常交際的范疇。
阿玉控制竹排的技術越來越嫻熟，阿濤往她身邊湊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其實，阿玉看出了阿濤對她有那種意思，可她怎麼也不敢跟他把話挑明白了。
他是博士，她卻隻有小學三年級的文化，而且還是個二婚，實在是配不上他。
後來，阿玉終於掌握了撐竹排的技巧，便在江邊擺渡，一趟又一趟地把村裡的人送出大山。
07
阿玉以為這樣就可以讓山裡的孩子能夠上學了。
可村子實在是太窮了，有些家庭根本就負擔不起孩子的學費，讓孩子讀完初中就輟學出去打工。
有回，阿玉看著一個孩子因為家裡沒錢交學費，哭著把自己的書本當柴火給燒了，心裡難受得發緊。
阿濤知道她難受，便安慰她說：『孩子們上學要錢，可村裡的情況太困難了。
要致富，先修路。
這路要是不修，這種事情就不可能消失，這不是你的問題，別太難過了』
阿濤的話給阿玉提了個醒。
路，是一定要修的。
不然要是她有個頭疼發熱，或是天氣不好不能過江，村子就等同於被封了。
可修路的錢要從哪來呢？
阿玉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阿濤，但她細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妥，阿濤有錢，可他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何況修路所需的花費不是他一個人能承擔得起的。
08
阿玉為了村民們的日子能好起來，便想著去找大老板們投資，求他們投點錢幫忙修路。
可她一個女人，又沒錢沒勢沒人脈的，跑前跑後了幾個月，不僅一分錢沒籌到，還吃了好幾回閉門羹。
阿濤看著她這一趟又一趟地跑，實在心疼她，便動用了他所有的人脈，到處陪人喝酒應酬，還把自己喝到胃出血，最後被送進了醫院。
阿玉知道這事以後，急出了眼淚，哽咽著說他傻。
他躺在病床上，對她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隻說這是他自己樂意的。
阿玉看著他又氣又感動，不知怎的，兩人的手就慢慢交疊在一起了。
阿濤的努力沒有白費，他還是拉來了好心老板的投資，為村子修了一條寬敞的水泥路。
路通了，村子也慢慢富了。
那條險峻的山路變得荒蕪，阿玉的竹排也鮮少有人光顧，可她不在意，還比誰都要高興。
再後來，阿濤和阿玉領了結婚證，他想帶阿玉離開村子，可阿玉卻不肯。
那條江，埋葬著她的孩子，她不願意離開。
阿濤明白那條江對她的意義，卻也不想她把一輩子都賠在江上，她該往前走了。
不可避免的，阿濤和阿玉為這爆發了第一次爭吵。
那以後，也許是因為鬱結於心，阿玉病倒了。
那場病來勢洶洶，阿濤帶她看遍了醫生，可阿玉還是病懨懨的。
阿濤聽聞山上有一種草藥，對各種疑難雜症都有奇效，便想著去山上摘了來給阿玉治病。
但意外再次光臨了阿玉，她的新婚丈夫從山崖上摔了下來，身上傷痕累累，被送進醫院時，已經不省人事了。
阿玉被刺激得直接暈死了過去。
09
阿濤醒來時，他的雙臂已經沒了。
他很想放聲痛哭，但他是個男人，他不能在阿玉面前倒下去，便裝作堅強的樣子，對自己的傷痛不發一言，倒是關心起了阿玉的病。
可能是被他的傷勢嚇了一遭，阿玉的病倒是沒有什麼大礙了，隻是她還是滿臉愁容。
但這回，她不是因為跟他鬧脾氣，而是為了他的傷。
阿濤出院後，跟阿玉提了離婚，不為別的，就為了不讓自己拖累阿玉。
可阿玉卻不肯離開他，她知道他害怕什麼。
他怕，她卻不怕。
經過這事，她也想通了，沒有什麼是比眼前的人更重要的，她願意跟著他，無論他要到哪去，她都跟。
所以，現在是她纏著他不放，哪怕他再跟她擺臉色，再向她發脾氣，她也不當一回事。
汪健看到的隻是表面，他以為他看到的就是事實的全部，卻不知這背後是怎樣一段動人的故事。
阿玉不想跟他糾纏，也無心向他解釋，隻是告訴他，她已經結婚了，並讓他自重，否則就要報警告他性騷擾。
汪健被她直白地懟了一通，悻悻地逃了，也識趣地沒再出現在她面前。
阿玉知道阿濤隻是太愛她了，怕連累她，所以故意擺臉色給她看，想讓她知難而退。
但她是不會走的，往後餘生，她要和阿濤風雨共度，攜手到老。
她也相信，阿濤總有一天會想明白，並重新接納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