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說原則是放在第一位的,但是也有的人說,沒錢才是萬萬不能的,我是一個廠妹,為了擺脫缺錢的困境,被一個大老板包養了,當年他出了五萬的高價來買初夜,在金錢的面前,我也拒絕不了。
1998年我出生在重男輕女的西北農村,因為家裡沒有兒子、一直被人指指點點,好強的父母對作為『老大』的我寄予厚望。
我也曾一度是『別人家的孩子』,可高中後便泯然眾人,最終隻考上本地一所普通二本學校。
我按部就班完成大學課程,成了最普通的那類大學生。
2019年,大四的我開始為找工作焦慮,即便為學生會、社團活動奔波過,還是怎麼也填不滿簡歷上的空格。
平日裡一起插科打諢的同學大多在『考公』路上有所收獲,室友們多是選擇考研,剩下的室友也在家裡的安排下簽訂了就業合同,眼看隻剩我走向『畢業即失業』的不歸路。
國慶假期,我和媽媽大吵,她說,我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像家裡爛掉的百合,『白送都沒人接』。
這更讓我求職心切,只要在公眾號上看到招收所學專業的招聘就會立馬投簡歷、約面試,我沒有心儀的行業和崗位,隻是盲目地希望拿到offer,隨便一個就好。
奔波在校招企業之間,我幾乎是把『求您收留我』幾個字寫在臉上,隻求HR將我的迫切收進眼底。
趕上了逃課去面試,最怕突然收到室友『老師在點名,速來』的消息讓我無功而返。
然而一次又一次,聽完冗長的公司介紹、做完變態的測試後,我的求職之路便戛然而止。
數次碰壁後,我終於通過了德羅技術公司的面試。
終面那天下著小雨,氛圍就像是聊天,另一個一同面試的女生把HR誇得心花怒放。
我無心應答,隨口附和幾句。
結束後,下午HR就讓我們簽合同。
下樓的時候我特意走得很慢,忐忑地給媽媽打了一通電話,隱隱想要證明『我並沒有那麼糟糕』,可媽媽隻叮囑我確認下這個公司不是傳銷組織。
項目助理,安徽——完全陌生的崗位和未曾涉足的省份,鄭重又草率地簽完合同,我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去向。
過年期間,我突然接到HR的消息——公司廣東總部文宣崗位有人員空缺,考慮到我是新聞專業,所以來詢問我的轉崗意願。
廣東曾是我心心念念的地方。
追星的人總是不免對偶像的故鄉心生向往,恨不得把『走他走過的路、吹他吹過的風』刻進DNA,高中的我每天腦補著『他會不會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的橋段,甚至絞盡腦汁構思措辭搭訕。
這些事如今看來很是幼稚,但在高中很多個難熬的日子裡,的確是這樣的念頭支撐著我,以至於高考報志願的時候我選了很多廣東的學校。
後來雖然不再喜歡那個明星,但我對廣東的向往依舊。
如今有一個機會擺在面前讓我彌補遺憾,我又怎麼可能拒絕?我欣然答應,這才開始憧憬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2020年疫情來勢洶洶,原定於2月的實習被無限延期,最終隻得直接報到。
7月14日,我和隔壁學校3個臨時『接頭』的夥伴踏上了30多個小時的南下旅途。
在此之前,我從未離開過蘭州,這是我第一次出省,去一個和家鄉截然不同的地方。
途中,我們說起公司會不會是傳銷組織或是騙我們去做廉價勞動力。
這樣的念頭在我心裡一閃而過,卻一發不可收拾,之前的驚喜,在漫長的車程中被不安一點點打壓,最後隻剩對未知生活的恐懼。
出站後,我瞬間被撲面而來的熱氣包圍。
西北的熱可以找陰涼地躲避,廣東的熱卻像是身處蒸籠,讓人無處可躲。
坐在公司的大巴上,隻覺得車越走越偏僻,窗外不變的綠得晃眼的植物,看上去觸目驚心。
公司坐落在肇慶高新區,很偏僻,四周都是廠區,空氣中不時傳來莫名的酸臭味。
廠區面積很大,裡面有兩個公司,一家生產電動車,一家生產電池,都是同一個老板的『家業』,除了3棟辦公樓和3棟宿舍樓之外都是車間。
廠區裡種著很多植物,鬱鬱蔥蔥,道路一側是周轉電池的叉車來來往往,另一邊則是花花綠綠的觀光車。
身處不知名的熱帶植物包圍的車間,我的心又被提了起來。
抵達廠區後,我們擠擠攘攘著領好了工牌、工服,去往臨時安排的招待所。
招待所都是四人間,我們寢室有位同伴沒來報到,兩個到了的室友都是江西人。
我剛收拾好行李、和家人報完平安,就被召集開會,宣佈集訓事項。
集訓為期半個月,7月16日開始至7月31日結束。
所有人被分成3個班,要求選出班幹部並制定班規、班旗、口號——似乎又回到了大學剛入學的時候。
我們每天早上6點半開始圍著廠區跑步,周圍車間的工人們都用新奇的目光打量我們。
每當3個班比賽似地扯著嗓子喊口號,我都不禁感慨年輕人的精力充沛《除了我自己》。
即便在清晨,熱氣也沒有絲毫消減,跑步後的大汗淋漓讓人根本沒有胃口吃飯,我匆忙沖洗後就去上課。
課程從8點開始,內容五花八門,企業文化、電池構造、職場禮儀……進教室前我們統一將手機放置在門口的手機袋裡,被發現帶進課堂的話,就要扣『班級分』和『個人分』,並計入班級排名和個人結業成績。
授課老師都是公司的管理層領導們,講課時總會提到『成功源於吃苦』的企業文化,用長篇大論來給我們『洗腦』——現在想來,大概是在為之後讓我們進車間做鋪墊。
我們中午12點排隊去食堂吃飯,然後午休,下午2點到6點繼續上課。
短暫的晚飯後,還要繼續考試、寫每日總結或者參加各式各樣的團建活動。
鑒於考試成績3次不及格就不能結業,我們每晚都隻得拿著筆記認真背誦,完全不亞於大學的考試周。
雖然每天被安排得滿滿當當,但似乎都不足以抵擋我們這些初入職場年輕人的激情。
直到有一天教官說,集訓結束後,我們會被派往工廠開始為期6個月的實習,好讓我們學會吃苦。
這個消息仿佛投向我們的炮仗,炸開後火藥味便逐漸在教室裡彌漫開來。
沒有人能接受這個安排,哪有面試時不坦白、報到後才宣佈的道理?這無疑是詐騙!有人當場提出質疑,也有人在每日總結裡怨懟,還有人在公司貼吧裡控訴,不過都無濟於事。
從那天開始,不斷有人帶著行李離開。
我也動搖了,打開招聘軟件著手『後事』。
可我不想回家,既不願意像逃兵一樣暴露在熟人面前,更擔心灰溜溜地回去會被父母說三道四。
同行的夥伴一個去了深圳投奔男友;一個打道回府,走前直言『直接回家也好過做廉價勞動力』。
一番糾結後,我和留下的夥伴決定:先待著觀察一下,實在堅持不下去再做打算。
當時我們想著,既然已經來了,就一定要坐到辦公室,哪怕一天也行。
宿舍裡人心渙散:室友A思量再三,決定等集訓結束就離開;室友B突然接到通知,要在集訓後調往安徽分部,她最終也決定先留下繼續參加集訓,但這樣臨時更換區域、崗位的調動,更讓我們不滿和心慌。
7月31日,我們分小組進行結業答辯,之後舉辦了一場晚會。
我在結業儀式上做了朗誦,全文隻記得結尾:『我在肇慶,你在江蘇,他在安徽,我們都有美好的未來《公司總部設立在肇慶,在安徽、江蘇有分公司》』
當時說出這句話的我略感心虛,隻是還多多少少對集訓後的日子殘存著一絲希冀。
8月1日,我們冒著小雨搬宿舍、簽合同、領工服,正式開啟『廠妹』生活。
宿舍在廠區另一頭,靠近電動車生產廠的這邊,搬完宿舍後,路癡的我艱難摸索,終於找對地方,趕在大巴開走前和要去安徽、江蘇工廠的同學道別。
員工宿舍是上下鋪的兩人間,屋子雖小卻五臟俱全。
新室友是安徽人,是集訓時許多人心中的『女神』,但還沒等集訓結束,就和我們班班長在一起了。
自此,班長常來我們宿舍,逼仄的小空間容納3個人本就有點擁擠,熱戀期的他們旁若無人的親熱,更加讓我尷尬。
時間久了,班長常在我們宿舍洗衣服、上洗手間,甚至和室友在床上一起午睡。
在一天清晨發現班長留宿我們宿舍後,我實在忍無可忍,發微信提醒室友注意一點,之後他們才有所收斂。
廠區共有6個車間,一車間是註塑車間,主要負責電池殼的制作;二車間是小密車間,主要生產小型電池;三、四車間是極板車間,生產電池所需的極板,但由於溫度高、環境太過惡劣,不會安排我們去實習;五、六車間是中大密車間,主要生產汽車、太陽能等設備所需的大型電池。
每個車間又被分出很多區塊,同時進行不同的模塊,組裝、加充、容檢、包裝等。
車間門口碼放著包裝好的電池,叉車來來往往,將電池送上去往各地的車。
從門口望進去,依稀能夠看到幾乎和流水線融在一起的員工們在忙碌。
車間生活第一天,穿上統一藍色工服的我們,一邊等待著領導宣讀分配名單,一邊低聲祈禱能分去輕鬆的崗位。
第一個月,我被安排到了小密車間。
分工後,我們來到車間經理辦公室,先聽了一遍電池生產概況,接著就是一番自我介紹,最後宛如市場上的白菜一樣等待著各流水線的『拉長』來挑選。
『拉長』這個稱呼讓我一頭霧水,又怕被人覺得我太無知,也不敢問,不明就裡地跟著叫。
很長時間後才明白,『拉長』就是指一條『拉線《流水線》』的負責人。
等待拉長來的時候,經理開著令人不適的玩笑,『指點』我們幾個女生要發揮『優勢』和拉長搞好關系,以輕鬆度過實習期。
我是最後被挑走的幾個人之一。
經理特意提了一嘴我是新聞專業的,誰選了我之後的『小作文』《指拉長要交的月度工作總結和表彰優秀員工的文章》就不用愁了。
我被組裝段的拉長帶走了,他是個胖胖的、看起來還算可親的大哥,我跟著他穿梭在彎彎繞繞的車間時,看到了各種各樣的電池。
車間越往裡走越悶熱,夾帶著奇奇怪怪的味道,對於路過的我們,工人抬眼瞥一下後便又埋頭流水線,隻和旁邊人小聲議論幾句。
拉長把我帶回流水線上,囑咐一位工友大姐教我。
顧名思義,『組裝段』就是負責組裝電池的框架輪廓,具體要做的,是從烤箱裡把烤好的電池擺正、寫上標記、塞好O型圈……這些成為我之後每天重復許多遍的工作。
從那之後,我周一到周六上班,每周隻休息1天半。
每天早上7點半,要到車間打掃衛生、開早會,7點45到11點45和下午2點15到6點15,要在生產線工作,周四晚上下班後還要參加培訓、交周報。
我們這些校招來的學生必須嚴格遵守作息要求,實行和辦公室一樣的8小時工作制,雖然免去了加班和上夜班,但同樣不能穿著工服進入公共區域,下班後要先換了衣服再去食堂吃飯。
我工作的流水線位於車間最靠裡的地方,空氣裡含鉛量最高,每天都必須戴上防護口罩。
一天過後,我的臉開始泛紅發癢,不得不多戴一層普通口罩。
流水線上,熱是最直觀的感受。
我這樣一個不愛流汗的人,即便單薄的工服下隻穿著內衣,也依舊大汗淋漓。
我能感受到汗水從皮膚上一點點滑下,浸透了工服,卻隻能在繁忙之餘偶爾抬手匆匆抹一把額頭。
旁邊的大姐照顧我,把頭頂的風口轉向了我,間歇的來風對我來說,像是久旱逢甘霖。
如果我要不知道其他同伴的工作情況,我可能還會安慰自己咬牙堅持——同組同伴被安排到了倉庫,每天都很清閑,我們下班去浴室換衣服時,她總是已經在等著我們了;另一個同伴在『容檢』負責給待充電的電池接線,多多少少可以偷閑。
隻有我在最累的崗位,對此我表面平靜,私下卻抱怨頗多,但是除了一天天的熬,也別無他法。
人的適應能力總是讓自己驚訝。
我從將托盤上6個電池挨個卸下來到能整盤端起,從手忙腳亂到能獨自守一邊流水線,甚至還可以手把手指導新來的員工,一共也就才幾天時間。
組裝段總是在趕進度,經常抽調人手來幫忙,我身旁常站著不同的夥伴。
那段時間車間員工都被要求完成手機上的網課學習,所以經理安排了一些實習生每天負責收走手機,幫員工看視頻。
有實習生想叫上我,但拉長說線上缺人,怎麼也不肯放我走。
一次熱得受不了的時候,我挽起了工服袖口,旁邊的大姐看到後,連忙讓我拉好袖子。
她掀開自己的袖口,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痕。
她低聲告訴我,電池組裝過程中對人體傷害不小,我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要防護好,別給自己留下傷疤。
偶爾空閑聊天,大姐說起她家裡之前欠債不少,是她一個人辛辛苦苦賺錢還完的。
如今雖然辛苦,但也算是苦盡甘來,她靠自己雙手吃飯來得踏實,也說起下班後兒子會給她端洗腳水、按摩。
每每說到兒子,防護面罩都掩不住她的笑意。
不久後,一位懷孕的大姐也來到我們線上。
她和老公一起來打工,她上白班,老公上夜班,兩人隻能趁著簡短的休息時間在水房碰面。
她想喝涼水,老公就在水房提前幫她裝在保溫杯裡。
這個大姐說她身體一直不好,之前幾次都意外流產了。
大家紛紛勸她還是回去找個清閑點的工作,至少對身體沒有傷害。
於是幾天後她不再來上班了,大概是又和老公回老家做生意了。
其實我和工友們的交流不算多,畢竟流水線周遭噪音大,又隔著口罩,不僅交流困難,手下忙碌的工作也不允許我們過多分心。
但即便這樣,我也斷斷續續聽來了一些八卦。
線上的大哥大姐們經常和拉長因為趕進度而吵架,也經常調侃一個姐姐和小哥。
看相處,也能看出他們暗生情愫——小哥做完工作後會幫小姐姐,大家開玩笑的時候小姐姐會很嬌羞地笑,也不知如今他倆在一起沒有。
車間總是缺工人,雖然一直有新員工入職,但也不斷有人離開。
總有新面孔來到我們條線,經過一天昏天黑地的趕進度後,次日便不見蹤影——但能來幹一天的都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有一次拉長讓我帶幾個新入職的員工熟悉車間環境,一路走過來,他們幾個已經頗有微詞,等到了組裝段的時候,他們對我直言:『小妹,這個環境我們受不了,你給領導說一聲,我們幹不了』
很多時候,我手上進行著重復的動作,腦子裡卻在放空想別的事情,感覺自己隻是一個重復肌肉記憶的軀殼。
身邊的人換了一波又一波,我在流水線上堅持了1個月後,旁邊大姐時不時會誇我能吃苦。
其實,要不是怕回家被父母責罵和想坐辦公室的信念支撐著我,大概我也早離開了。
拉長沒忘記當時經理說的話,讓我寫過工作總結和優秀員工表彰。
實習期間剛好趕上公司舉辦寫作競賽,經理讓我做了評委之一。
畢竟和大家都是同事,這讓我有些為難,最後好在我打的分數和領導給大家的評分相差不大,這才舒了一口氣。
我自己的作品也得了二等獎,在早會上領了證書和獎金。
公司擔心我們實習員工遭不住車間的炎熱,常會送來藿香正氣水。
因為覺得難喝,我從來沒喝過,攢下了好多支。
一次車間突然熱鬧起來,說是有人來發雪糕,大家都放下手裡的活出去,我半信半疑跟著人群一起也出去了,看見大多數人都坐在草地上正吃著雪糕。
普普通通的雪糕,對於我們來說就像是恩賜,那天我們都吃了好幾根之後,才不情願地回去工作。
後來我們還常盼望著能有人來送雪糕,卻再也沒等來。
實習期內,累,是自始至終都貫穿的感覺。
流水線從來不停歇,烤箱裡源源不斷地吐出一盤盤電池,稍不留意就堵住,塞得整條線『水泄不通』,根本沒法偷懶。
第一個月兩周因為廠裡缺人,我被拉長派去給電池蓋『打膠』《其實就是擠膠水》,然後其他員工再把電池蓋和電池體黏合後送進烤箱。
我負責兩條線,電池蓋不同大小,經常忙得暈頭轉向。
面對年久失修、不時罷工的打膠機,常常搗鼓半天也不得要領,下班後工服上、手上都是膠水。
我發現,忙碌於體力勞動的時候,人無法產生其餘的情緒,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每天隻能重復手頭的工作,生怕慢一點就被堆積的電池淹沒。
室友在廣州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後,決然離開。
宿舍隻剩我一個人,糟糕的情緒被無限放大,周末休息躺在床上就會莫名其妙開始掉眼淚,天色逐漸昏暗,我也不開燈,就一個人坐著發呆。
按理說,勞累了一天下班後理應精神振奮,可我卻難以產生多餘的情緒,連打開B站看自己愛豆的精力都沒有了。
我像被擰著發條的機器人,麻木、機械地完成8小時的工作,結束後便耗盡了能量。
白天的我是個正常人,下班後關上宿舍門的我就像一個見不得人的怪物,開始發爛發臭的生活。
我甚至一度迷上了暴飲暴食然後催吐,常在下班後機械性地塞著食物直到胃裡容不下任何東西,再吐掉食物,宛如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車間、食堂、宿舍三點一線,沒有娛樂生活——萬幸每天隻需要工作8小時,不用跟著車間員工加班、倒夜班。
偶爾遇見同來的實習同伴,我們還會互相勉勵著那句:來都來了,至少也要坐過辦公室再走,哪怕一天也行。
每周四晚上的例行培訓,會議室從一開始坐得滿滿當當,到後來則是稀稀拉拉,點名時很多熟悉的名字念完後不再能聽見『到』,留下的人越來越少。
為了不影響轉正,我照例交著周報,盡管紙上是越來越敷衍的字眼。
第一個月的實習結束,9月我們再次被洗牌重新派往不同的車間。
這次我來到了大密六車間,被分配到後處理、加充段,這裡承擔電池加酸、充電流程之後的一系列處理程序,經過後處理的電池會送去碼板、包裝。
剛到流水線,我學習的是如何吹掉加過酸的電池表面殘留的酸液,一旁觀摩時我和示范操作的工友大哥攀談了幾句。
他感慨:『《你》這麼小,跑這麼遠來這裡幹這個,圖啥?在老家考個公務員、考個老師或者隨便找份工作不好嗎?』當時我突然委屈得想落淚,強撐著告訴他我隻是來實習的。
大哥示范後,讓我自己上手負責條線,我總是把握不好吹氣管,拿著不一會兒就會手酸。
沒有人輪崗替換,我無法休息,隻能在有人短暫接替我的時候匆忙喝口水、上廁所。
最初的幾天手臂酸痛得抬不起來,下班後得過渡好一會兒才會覺得雙腿重新屬於自己。
一次我往機器裡加堿,卻不小心沾到了衣服上,頓時感覺身上火辣辣的,堿液也連帶著蹭到了臉上。
幸好反應及時,不然整張臉都要毀了。
我一度因為吹酸時把酸沾到手上導致手蛻皮,趕不上進度時積壓的電池經常把小小的流水線擠壓得近乎變形,讓我總是急得想哭,幸好有個工友大哥會在這時幫我疏通好然後再走開。
半個月後,車間終於招聘到的一個大姐來接替我的崗位,我才得以偷閑。
有了之前的體驗,工作時我經常會跟她輪換一下,讓她有時間喝口水、上洗手間、歇口氣。
她不熟練時,每次電池堆積我都去幫忙,後來線上的大哥說以後讓她自己解決,但我還是看不下去。
好在幾天後,大姐就已經熟練上手,不再那麼需要我了。
拉長很少來流水線巡查,線上的大哥常說這個車間管理混亂、污染大、環境要求也不達標,讓我有機會就趕緊離開。
有幾天逢環保局上門,我們一直被安排拖地、灑水,以此讓車間通過檢查。
新員工接替我的崗位後,我主要跟著線上的大哥打雜,幫碼板的大哥裝電池把手、檢查產品外觀,順便閑聊幾句。
線上的質量檢測員有時也會過來和我們聊天,給我安利附近好玩的地方。
有時候他們去卸充完電的電池,就讓我站在旁邊把電池把手撥起來,好方便裝卸。
拉長安排我和另一個大哥給機器打黃油做好潤滑,也會在抽空休息時去水房請我喝飲料。
他總說我幹活太老實,不知道偷懶,他經常看到其他實習生在倉庫那裡休息,就我傻不拉嘰地沒閑過。
其實那些活我不幹肯定有別人去幹,但什麼也不幹,我會覺得過意不去。
9月的後半個月,我在大家的照拂下過得沒那麼難熬了,就這樣迎來了難得的國慶中秋『雙節』長假。
那天下班看著周圍雀躍的同事,我卻沒法提起興致——路途遙遠,票價昂貴,我沒有回家的打算。
國慶那天,我出門走了許久,去買了菜,回來自己煮了簡單的火鍋,然後和家人視頻。
假期廠裡人很少,我也很少出門,經常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不覺得孤獨,隻是有種鈍鈍的麻木感。
時間似乎真的在肉眼可見地一點點推移著,走過了每天都被太陽炙烤著的夏天,10月迎面飄來若有若無的風裡,已經能夠嗅到秋天的氣息。
一起集訓過的人,大多都早已離開,每周四去培訓的時候,總會發現人又變少了,隻剩下了為數不多並肩戰鬥的夥伴。
我們也終於接到了好消息:車間實習縮短到3個月,這就意味著,隻需要再熬1個月。
長假結束,還未收心,就又一次面臨著洗牌。
我回到了小密車間,幸運地來到了包裝段,負責將成品電池通過電壓測試、印上LOGO、擦拭幹凈後套上保護套,最後裝到包裝箱裡。
這裡不用戴著防護口罩,不用整日站著,我的日子也多了些盼頭。
包裝段的姐姐們年齡都比較小,氛圍也比較輕鬆,她們經常在休息的時候分給我零食和水果。
拉長年紀也輕,經常和大家一起說笑。
打紙箱、貼標簽、碼電池、裝保護套、配螺絲……每天重復這些工作時,我都豎起耳朵聽姐姐們講八卦。
每次給電池裝保護套,我都困得宛如在上數學課,直到手磕在電池上才猛然驚醒。
手上機械地重復一件事的時候太容易犯困了,悶熱的車間更讓人暈暈欲睡。
後來經理辦公室的同伴提前離開,導致了崗位空缺,我就被安排頂替他去統計每個拉線的產品情況和考勤,也算是提前坐到了辦公室。
10月中旬,我們收到準備結業答辯的通知,通過便轉正上崗。
答辯定在10月22日,恰好也是我的陽歷生日。
當天我們按順序上臺匯報實習期的工作內容、改進方法、競聘崗位後,再回答評委提問。
有評委向我提問:假如小密車間是標桿車間,你要如何進行宣傳報道?我思考數秒後,開始了尷尬的『無實物表演』:『各位領導好,這裡是我們公司的標桿車間,如大家所見……』我記不清自己說了什麼,隻記得最後大家都笑得很開心,而我尷尬得想讓所有人失憶。
下來和同伴回憶尷尬時刻,我估計自己很難通過答辯,正說著時,我收到了次日去辦公室報到的消息。
我的『廠妹』生活隨之結束,好像也沒有預料之中的開心,隻是緊繃著的那根弦,短暫鬆弛了一下。
值得慶幸的是,我在每條流水線都遇到了很好的人,他們包容和照顧我,也沒有遭遇傳聞中的老員工欺凌新人的情況。
後來到崗後,我隔三岔五還會被派到車間幫忙趕訂單,但是已經失去了當初實習時憋著一口氣的幹勁,常常幹一整天隻覺得十分無力,像泄氣的皮球。
廣東冬天是我從未想象過的冷,就像網上流傳的:北方的冷是物理攻擊,只要穿厚一點就能抵禦;而南方的冷是魔法攻擊,隻能靠一身正氣。
每天晚上10點多開完會回宿舍的路上,冷風一吹我就想掉眼淚。
在室外曬著太陽還好,一到屋裡便像進入冰窖,連進被窩都需要鼓足勇氣。
逢著回南天,陽臺上都是水,衣服也晾不幹,潮濕的空氣像一層無形的網籠罩著我,壓得我喘不過氣。
曾令我日思夜想的廣東,是光鮮亮麗、繁華璀璨的,但我的『廠妹』生活和想象中那一切相去甚遠。
無法忍受的,除了氣候還有飲食,我始終吃不慣這裡的面食和米飯,在食堂大多數時候隻吃菜。
後來爸爸給我寄了家裡的馬鈴薯和百合,這樣簡單的吃食,對身在異鄉的我來說就是山珍海味。
我經常想念牛肉面的味道,尤其是大學附近那家清湯牛肉面,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單純地想食物還是在懷念曾經那些快樂的日子。
可能隻是人在內心萌生出對現實的抗拒時,就會無限放大對每一個細節的不滿,不斷啃噬自己築起的防線。
強烈的落差感瓦解著我的心理防線,離開的想法不斷生根發芽。
我好像被圈禁在工廠裡,抬頭是四四方方的天空,目及之處不是電池就是搬運電池的叉車,這一切使我經常莫名其妙感到煩躁。
和家裡視頻通話時,家人們不經意的一句話便會點燃我的怒火讓我崩潰,為了不隨意發泄自己的糟糕情緒,我總是匆匆掛掉視頻。
一個周末,昏昏欲睡的我收到妹妹的消息,爸爸用切割機不小心傷了手,我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隻能反復確認有沒有傷到筋骨。
過年之前,疫情卷土重來,肇慶也有了確診病例,我每天都在為能不能回家而憂心。
一次媽媽安慰我說,村裡很多人也不回去過年。
掛了視頻我就開始哭,我在這裡沒有家,甚至沒有很熟悉的人,就算是死在宿舍也無人知曉。
考慮到種種地域上的不適應和想家,如願坐辦公室不久後,我還是辭職了。
在廠子裡的時候,我還認識了一個老板,跟他發生關系後,就再也沒有交集了,或許是他讓我明白原來蘭州的愛情是吹不到廣州的。
也或許他根本不是愛我,隻是想睡我罷了。
2021年3月,我回到了蘭州,每天被牛肉面的氣息包圍,一邊找了份還算清閑的工作,一邊準備『考公』,踏上了走向宇宙盡頭的路。
下班路上我迎著晚霞去超市買菜、回家做飯,周末去縣裡看看讀高中的妹妹,隔三岔五回家或者接妹妹來我租的房子一起燙火鍋。
最大的變化就是心情變好了,能感知到一些很小的幸福瞬間——和同事喝完酒回家抬頭看到月亮,感受到迎面的風,坐公交時發現簌簌掉落的樹葉,帶妹妹一起逛街、吃麻辣燙……
如今,我還是會偶爾想起車間裡電池散發的各種氣味、永遠趕不完的訂單、空氣裡飄過的酸臭味道、抬頭四四方方的天空、還有車間裡那些模糊的臉。
那短短3個月的『廠妹』生活、半年的『粵漂』經歷,似乎都已經顯得不太真切,有時候我也懷疑這一切是否隻是自己一場並不華麗的夢。
隻是偶爾翻相冊的時候,才發現一切真實地存在過。
仔細回想,我已經記不清一些細枝末節了,大約是大腦自帶過濾機制,把痛苦的記憶一點一點抹掉了。
真怕自己某一天會把這段經歷全然忘卻,在此之前,我想記錄下來。
8月,之前同部門的同伴發消息問我辭職事宜,她說大家基本都離開了,隻剩下為數不多的人。
新招的畢業生隻需要在車間待半個月,終究還是我們這一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在車間足足待了3個月。
不久前,看到微信消息閃爍,點開發現是集訓的班群,僅剩的幾個人也準備離職了。
我又想起結業儀式那天的詩朗誦:天南海北,大家還是都應該有美好的未來。
一個人,獨白在最後的傷感裡,一個世界,一段無言,撕碎最後的憔悴,溫柔多少冷,人生多少情,風景唯一,最後無緣,隻是最後的憔悴,一個人聆聽,一個人感悟。
傷心的句子哪去了,人生的美夢也斷了,溫暖人心不盡人意的緣深緣淺,隻是一首無緣的等,一段冷漠的黃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