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街燈幽暗拉出一長一短兩個影子。
『阿音,要不你今晚就去我那裡住吧』
黃毛男生細瘦的骨頭架子傾向女孩那邊,『我房子都租好了,再說你那個家有什麼好,這麼辛苦賺來的錢還不是都被後媽搜刮走』
叫阿音的女孩在酒吧打了一夜的工,聲音微微虛弱,『不了,咱們才剛在一起這樣太快了……』
黃毛青年捏了捏衣兜裡的金箔小圓圈,盡量讓自己笑得無害,『阿音,說到底你還是信不過我,我這麼喜歡你,怎麼會舍得欺負你?』
『我……我知道』阿音面頰紅了起來,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一樣的,『等中考!等中考結束以後,我就跟你一起走,但現在……』
『鐺鐺』
『鐺鐺』
女孩的話說了一半,驀地腳步頓住,面色微變,『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
『什麼聲音?』
『鐺鐺』
『鐺鐺』
黃毛頭皮發緊,還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是誰!是誰在哪裡!給老子出來!』
阿音的臉瞬時間煞白,抱緊了手臂,忐忑拉著男生的胳膊說:『我好怕,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富有規律的聲音仍在繼續,『鐺鐺』『鐺鐺……』好似某種大型爬行動物緩慢湧出水面,尾巴愉悅敲擊的聲響。
『走吧,走吧……』怪異的聲響激得阿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正當她想拉著黃毛趕緊離去,碩大而陰深的黑影兜頭下來,暗紫色毛絨的臉露出兩深白的骨骼,血色獠牙滴出粘液,朝他們極近邪惡地笑了出來。
『啊啊啊!』
『鬼啊!』
酒吧午夜無人的街道,被兩聲淒厲至極的慘叫聲穿透。
『死者,黃妙音今年16歲,是桃城區二中初三的學生,死者在暗夜酒吧下班途中遇襲,經環衛工人發現保安,發現時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且除了心臟處被利器捅進的致命傷,身體其他部位沒有外傷』
『我們走訪了她的老師同學,並沒有什麼奇特的,但她的原生家庭比較糟糕,死者黃妙音的父親,是有名的爛酒鬼,人到中年打架鬥毆無所不作的那種』
『目前不排除因父尋仇的可能……』
黑白版上釘著黃妙音的照片。
梳著利落蘑菇頭的花季少女,因怕破壞死後儀容,以Y字型從鎖骨往下內臟拋開。
林然隻看了一眼就挪開眼球。
他推開法醫從小冰箱兩顆腎臟中掏出來的冰淇淋,徑自出了門外,走訪盤查熬了一夜林然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倏然筆錄桌前一個佝僂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張老師?是你嗎?』
手掌拍上去那一刻,張國平過電似的幾乎彈射著起了身,轉過頭顫抖的眸子打量了許久才將他認出來,『你、你是林然?』
張國平是林然高中的數學老師,沒想到會在刑偵隊遇見。
林然笑著說:『是我啊,張老師您怎麼會在這兒?』
張國平言語顛倒了好一會,才把自己是黃妙音的數學老師,因為筆錄不詳盡才留在了這裡說清楚。
面前這個中年男人變得跟曾經太不一樣了。
好似歲月無情扒走了他的書卷氣,隻餘下一副佝僂怯懦的殼子。
多年未見,林然感激他曾經的悉心教導,中午請他吃了頓飯,張國平又喝了些酒,可能受了酒精的影響,他變得興奮而話多。
從斷續的隻言片語裡,林然拼湊出他這麼多年,先是女兒自殺再是老婆離婚改嫁,張國平人到中年鬱鬱不得志,才回到了老家當了數學老師。
案件該辦還是得辦,送別了張國平,刑偵隊提審了受害人黃妙音的男朋友。
結果那小子好像嚇瘋了似的,癲狂大叫,『我沒殺人!我沒殺人!是鬼!是鬼殺的!是鬼殺的!』
案發現場提取不到有效的腳印,酒吧後門的監控也隻拍到了黃毛和黃妙音兩個人。
林然倚著桌子冷眼道:『七月二十五日下午,也就是你去接黃妙音下班的傍晚,你在街口的超市購買了三個單隻的保險套』
『就這樣你還說她的死跟你沒有關系?』
多年血案裡趟出來的煞氣,讓林然的眼神變得極為嚇人,黃毛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脖腔縮起來整個人陷入極度的驚恐之中。
他喃喃地重復著說,『不是人,不是人,紫色的……紫色的……』
『紫色的什麼?』林然欺身逼過來。
黃毛瞳孔散大,渾身都在打擺子,一股騷臭味從地面淌開,『不是我殺的,是紫色的骷髏,像、像蜘蛛一樣的好多腿……』
『刀、鐮刀……鐮刀捅的,那個鬼用鐮刀捅的……』
鬼怪怎麼可能傷人。
所有看似不尋常的邏輯,背後都是人手在推動。
案情陷入僵局,黃妙音的父母三天兩頭在隊裡哭嚎,不是要賠錢,還是要賠錢。
林然被接連不斷的吵嚷聲弄的心煩,起身離開了刑偵隊,車子開著開著,不知不覺見竟然到了黃妙音的學校。
此時正值學校放學的時候,三三兩兩的學生歡鬧著走出校園。
林然被久違的青春氣息感染,神經沒放鬆三秒鐘,他就看見張國平站在學校大門口,直勾勾的目光所落之處,正是與梳著與黃妙音一模一樣蘑菇頭的女學生身上。
黃妙音是張國平眾多學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錄筆錄當天他言語混亂,目光卻一直掃向刑偵辦公室敞開的大門。
而黃妙音和那個女學生同樣都是梳著蘑菇頭的短發。
這看似一般的巧合,其中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聯系。
『砰砰!』
劇烈的砸響驚回了林然的思緒,車窗降下來,『張老師,您下班了?』
平地鏡片下的眼珠渾濁而詭秘,有那一瞬間林然幾乎以為自己感覺到的殺氣是假的。
張國平很露出個和藹的笑,『林然啊,你特地來找我的嗎?』
林然依舊是請他吃了頓飯,不過這次他仿佛話少了許多,最多提及的也不過是當年學校裡的事情。
飯後,林然假借酒醉不醒,賴著跟到了張國平的家。
凌晨四點林然悄然下了沙發,掏出兩根細鐵絲三兩下撬開了書房的門。
再普通不過的書房佈局,書架上也是滿滿的高數教材。
一個人居住張國平為什麼單單把書房鎖起來?
林然在書房裡細細翻找,月光透過窗子搭在身上,除卻樓下偶爾的幾聲狗叫,耳邊再沒有其他聲音。
榮譽證書、房產證、離婚證……抽屜裡林然的手猛然怔住。
偏厚的離婚證翻開抖落出幾張照片。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張國平警惕的聲音,『林然!』
『林然!你還在嗎?』
那聲響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書房的門鎖忽然擰動,好似他人在客廳喊,人卻突然移動到書房這裡來一樣。
『奇怪!人呢!』張國平似乎是說給自己聽,但門鎖的聲響卻沒有停下,『門口的鞋也不見了,走了也不知道說一聲……』
額頭冷汗猛下,門口傳來鑰匙的叮當響。
抽屜被飛快管好的同時書房門應聲打開,張國平並沒有開燈,黑暗裡他好似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站在那裡久久不動。
雙手勾著空調外掛機的林然,幾乎就要支撐不住掉落的瞬間,張國平走了出去。
曾經的老師絕對有哪裡不正常。
林然到了車裡,打開車頂燈,照片上赫然顯示的是一張少女受辱的臉。
污濁的液體潑在女孩的臉上,表情極為隱忍痛苦,她上衣被扒開,左右胸敏感的地方各伸出來一隻手,雪白的胸脯上遍佈煙頭燙傷的痕跡。
然而……
她並不是黃妙音。
『痕檢科再重新排查一邊案發現場,黃毛不是說是鬼殺的嗎?那就按照鬼神的來,之前沒錄檢過的墻體電線桿一個不能錯漏!』
一大早林然站在滿屋子泡面和煙味當中,發號施令,『二組,再摸排一遍黃妙音的人際關系,著重去排查學校裡跟她一樣發型的女學生』
法醫小胖舉著舔了一半的冰淇淋,湊過來,『林隊幹嘛一大早就這麼大火氣!』
林然斜覷了他一眼,一張照片摔在桌子上,『吃吃吃,早晚把你自己吃成兩百斤』
『這個照片,是我在張國平家書房裡翻出來的,去查一下張國平女兒到底是因為什麼死的!他老婆為什麼要跟他離婚!』
那照片上的罪惡實在太令人痛心了。
法醫震驚地看了兩眼,嗷地一嗓子嚎出來,『林隊,你竟然跑到人家家裡溜門撬鎖!』
刑偵隊動作神速,不過一個半天過去,就有了初步調查結果。
『痕檢科那邊在墻體上發現了,大小一致類似於成年男性尺碼大小的吸盤痕跡,黃妙音學校那邊查出來的結果跟上次差不多,不過值得注意的是』
『黃妙音所在年級有一名女同學,跟她一樣的蘑菇頭,不過她是今年才轉學過來的留級小太妹』
『照片上的女孩正是張國平的女兒,她在三年前承受不住校園霸凌,從六層樓高的教學樓頂選擇了自殺……』
『而那個轉學的小太妹,正是在少管所被關了兩年的主要霸凌人之一』
案件到了這裡除卻紫色骷髏的鬼,其他基本已經梳理明朗。
林然豁然起身,『重點保護留級的那個蘑菇頭,馬上向上級申請張國平的逮捕令』
深夜的城市在璀璨的燈火下被裝點的美麗無比,而絢麗的背面才是藏污納垢罪惡滋生最好的溫床。
出過人命,沉寂了幾天的酒吧又重新開業。
『今個的藥可真夠勁,我到現在頭還冒星星呢,不行,一會得把那賤人提溜出來玩一玩』蘑菇頭走路歪歪斜斜。
她一旁的小流氓打了一聲口哨,『呼!大姐大就是闊氣,隨便就能在學校喊來妹子!』
『那算什麼!』蘑菇頭道:『那些窩窩囊囊的賤人,不就是拱咱們玩樂的嗎?』
『你不知道,碰一下就哭那種最沒意思』她口裡滿是炫耀,『還是哪種知道反抗,動不動就跳樓的才最有勁……』
『鐺鐺』
『鐺鐺』
蘑菇頭還沉浸在自己的豐功偉績裡,『哎呀,可惜了,我馬上就快十八了,未成年的保護時間竟然這麼短……』
小流氓卻突然身子一僵,『大、大姐大,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
『什麼聲音?』蘑菇頭照著他後腦勺就是一巴掌,『你不是嗑藥嗑出幻覺了吧』
『不,不是啊』小流氓戰兢道:『我聽說這塊地方前幾天死了人,據說好像不是人幹的』
老城區不大,有個什麼新聞半天就能傳遍了。
鐺鐺、鐺鐺的聲響裡,蘑菇頭渾身汗毛瞬間炸開,強撐著抖嗓子說:『放、放屁,咱們打打殺殺那麼久什、什麼沒見……』
倏地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碩大深紫色的頭顱邊沿點綴清晰的白骨,兇煞醜陋的模樣,猶如地獄裡爬出來索命的惡鬼,腥紅血長的舌頭以眨眼一般的速度舔了過來。
『啊啊啊啊!』
『救命啊!』
小流氓被巨大的恐懼定在原地,那陰深的背影扔下他,直奔蘑菇頭而去。
蘑菇頭瘋狂慘叫,倉惶奪路,若是她尚有一絲理智還在肯定能分辨出來,那面具上的紋樣,正是當初她指使一個又一個的人欺辱張國平女兒時帶的。
『救!救命啊!』
她跑著叫著。
身後的尖刀緊追不舍,凌寒刀鋒擦過肩膀的時候,巷子裡急速竄出幾個人影,迅如雷影般的速度制伏了正在行兇的怪物。
面具掀開的那刻,不出意外的正是張國平。
審訊室裡熾亮的燈照亮了張國平拉滿血絲的眼球,『林然,你不該出來的這麼快!』
他好像遺憾一般地搖了搖頭,『就差一點,隻差一點點,我就可以給我的果兒報仇了!』
『是你!』
他猛地撲了過來,手銬的金屬聲鎖不住他的憤怒的咆哮,『林然,你為什麼要阻止我,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報仇!』
『分明他們才是世間最大的惡!』
『是她們這些看似天真的人逼死了我的女兒,我為什麼不能殺了她!為什麼不能!』
事情的前因後果林然心知肚明,他的心揪在了一處,瞬間痛的連呼吸都快接不上。
『老師……』林然前所未有的疲憊,『你女兒果兒縱然……縱然不該遭受校園霸凌,可是黃妙音是無辜的啊!』
『已經有一條無辜的性命喪命,你不愧疚嗎?』
『霸凌者的罪過自有法律和正義來審判,而不是你扮成鬼怪來懲罰!』
『正義?法律?』張國平身軀重重砸落回椅子上,眼睛血紅的男人淚淌下來,『你知道他們對我女兒做了什麼嗎?』
『你知道她經歷了什麼嗎?』
張國平一字一句挖空了靈魂般地質問,『林然你現在來跟我說正義?果兒被霸凌的時候正義在哪裡,她承受十幾個人凌辱的時候,你所信奉的公證在哪裡!』
『在哪裡?』
『我的果兒……我的果兒,她本該擁有大好的認生啊……她該想鮮花一樣擁抱這個世界』
『可是呢……她死了,傷害她的人被關了兩年卻仍舊能逍遙法外』張國平無比嘲諷地朝著林然慘笑,『林然,誰來賠我女兒本該順遂的一生,是正義來賠,還是你來賠?』
林然身心無比震蕩。
張國平的質問他回答不上來,隻能無力地重復,『可黃妙音是無辜的啊……』
『黃妙音她是無辜的啊!』
她的青春期也沒有光明燦爛,原生家庭的糟糕,讓這個可憐的女孩還沒畢業就去了酒吧打工,明知道新交的男朋友對她有不好的企圖,卻仍舊貪戀那麼一點溫暖去依靠人家。
黃妙音除了倒黴梳了一款廉價的自己動手就能理的蘑菇頭,她還有什麼過錯?
美好的花季戛然而止,一場罪惡引出另外一場,她就這樣隕落在最美好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