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大地主到底有沒有初夜權?

近段時間,微信朋友圈無數次地有人轉發無錫城市職業技術學院教師、歷史作家袁燦興《網名『胡嚼蛆』》的網文『與馬教授商榷——蘇北地主有初夜權?』。

無一例外,此文下方的評論區基本被各種對『馬教授』的人身攻擊和肆意辱罵所充斥。

出於職業習慣以及對蘇北地方歷史的關注,我查找、閱讀了相關資料。

2013年,馬俊亞發表『近代蘇魯地區的初夜權:社會分層與人格異變』《載『文史哲』2013年第1期》。

因為這是學者第一次以學術論文的形式,論證近代淮北、魯南地區存在『初夜權』現象,故被不少不負責任的網站、自媒體斬頭去尾轉發,甚至加上不著調的『編者按』,由此引發XX粉們鋪天蓋地的怒火。

胡嚼蛆這篇網文很能代表網絡時代偽學術批評的通病,所以我特意花了些時間對照馬俊亞的原文,簡單地拆解給諸位看。

首先是標題的迷惑性

胡嚼蛆的副標題叫『蘇北地主有初夜權?』,事實上,仔細讀過馬俊亞的論文,就知道其對『初夜權』占有者的界定是很嚴謹的,並不是『蘇北的地主就有初夜權』,而是『掌握行政、軍事和經濟等各種權力的大地主』,才可能有初夜權。

蘇北大地主到底有沒有初夜權?

原文中對這種大地主界定得很清晰:『掌握國家權力的軍政人員,極易成為鄉村大地主,進而成為一個強勢的利益集團。

因此,本文所說的大地主,如其說是土地占有者,更不如說是鄉村權力的占有者,且這種權力基本不受程序化法規的制約』《『文史哲』2013年第1期,第100頁》

也就是說,初夜權的行使者是極少數站在當地金字塔尖的、集軍政權力於一身的大地主,而不是如胡嚼蛆故意給讀者營造的誤解那樣,好像是只要在蘇北,占有土地的平民地主就天然地擁有這種權力。

胡嚼蛆將『掌握行政、軍事和經濟等各種權力的大地主』曲解為平民地主,將權力占有者歪曲為土地占有者,無非就是為了擴大打擊面,聳人聽聞罷了。

同樣的情況,胡嚼蛆還無視馬俊亞的原文對研究地域的界定,故意對論述范圍進行泛化。

原文對研究地域的界定是:淮河以北的江蘇《蘇北》和濟寧、臨沂以南的山東《魯南》。

結果,胡嚼蛆煞有其事地說:『作者《指馬教授》認為,蘇北農村,多已圩寨化,於是地主惡霸們,可以為所欲為了。

看到此處,我不由哭了。

圩,是具有一定的軍事性質,但是為了自保。

以沿江為例,水系發達,直接影響了過去村莊的空間佈局。

沿江的村莊,多以埭、圩為名,‘埭’是指地勢較高地區所建的堤,‘圩’主要是指在地勢較低地區所建的堤,均與築堤攔水相關。

我鄉靖江,每一個圩,前後各有一條河流供生活用水及灌溉,房屋後就是可墾殖的農田。

圩用水包圍,起到了防禦功能,這在治安不靖的時代,是民眾自衛的需要,到了馬教授口中,就成了地主割據的武裝』

中國疆域遼闊,地區之間的差異往往很大,這是區域研究在中國整體史研究之外的意義所在。

胡嚼蛆大概以為歷史就隻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國別史,不知道區域史的存在,所以才會用家鄉靖江的經驗主義例子來反駁人家淮北、魯南的情況。

事實上,淮北圩寨的屬性主要就是馬俊亞指出的軍事用途,跟江南還有靖江的圩田根本不是一回事。

這是學界的一個共識。

蘇州大學池子華教授的論文『淮北村莊的『圩寨化』:近代農村社會變遷的一個側影』明確指出:淮北的圩寨是軍事化用途,『跟江南的圩田不是一回事』。

提醒胡嚼蛆一下,靖江在清代由常州府管轄,屬於池子華教授所說的江南,可不是蘇北。

查閱公開資料,池子華教授還是胡嚼蛆的博士導師。

如果學風嚴謹的池教授讀到徒弟所發的宏論,恐怕也會『不由哭了』吧?

胡嚼蛆隨後又言之鑿鑿地反問道:『馬教授能列舉出幾處,蘇北割據一方的圩寨軍事武裝力量嗎?』

查馬俊亞在2010年即發表論文『近代淮北地主的勢力與影響——以徐淮海圩寨為中心的考察』《載『歷史研究』2010年第1期》,詳細論證了淮北圩寨的軍事化問題,並得出結論:『一般由大地主充當的圩寨寨主,多集經濟、軍事、司法、行政和宗教權力於一身,成為一個區域的實際統治者,對佃農操生殺予奪之權』

不知胡嚼蛆是真不讀書,還是故意隱瞞?

按理說,批評別人的學術觀點之前,總要真的讀讀別人的文章吧,至少搞清楚以研究淮北起家的自己授業導師的觀點,再不濟也要搞明白地域和概念。

連這個都搞不清楚就開噴,實在太不負責任。

更有意思的是,胡嚼蛆不僅搞不清地域,甚至連數量也分不清。

其地理和數學常識,同樣堪憂啊。

胡嚼蛆稱:『作者《指馬教授》所引用的,地主享有的初夜權的資料,來自於解放後華東軍政委員會土改委員會編的『江蘇省農村調查』。

此調查是為了服務土改而進行的,自然帶有傾向性,其中對於地主惡霸的各種描述,必然也要經過加工。

一名佃農約是受戲劇影響而產生的,要把妻子初夜權送給地主的哭訴,變成了馬教授援引的史料』

看到這裡,我本能地對這種為了批判的歸納產生懷疑:很難想象,一篇僅使用了一條歷史材料的論文,怎麼可能在『文史哲』這種老牌核心期刊過審並刊發?

其實,讀過馬俊亞的原文,就知道此文用了接近150個註腳,光證明初夜權的資料就有數十種,包括地方志、報紙、人物訪談等等。

而華東軍政委員會土改委員會編的『江蘇省農村調查』僅是數十種資料中之一種。

『其中一種』被胡嚼蛆渲染成『僅有一種』,還故意制造這種史料不靠譜的印象。

這樣的學術批評太荒謬,也太用《bie》心《you》良《yong》苦《xin》了吧。

2016年,馬俊亞針對批評者質疑中共土地改革資料『江蘇省農村調查』的可靠性,專門撰文『地區性社會差異與淮北的初夜權』《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第4期》,此文沒有用一條土改資料,照樣證明了淮北初夜權的存在。

胡嚼蛆的『商榷』全然不顧馬俊亞2016年的回應文章,開噴前功課做得太不到位了。

胡嚼蛆還稱:『作者《指馬教授》論證蘇北地主享有初夜權的史料佐證缺乏。

好不容易,作者找到了一條。

可這條證據可信嗎?此條史料雲:盱眙日偽縣長郭濟川有一女兒,非常疼愛,不想被豪紳宋振中,強娶為妾,過著非人生活,備受宋妻虐待』

同樣的,我對這種歸納極其懷疑,所以回頭就翻看了馬俊亞的原文,並從中隨手截取了一些例子:

胡嚼蛆說『好不容易,作者找到了一條《證據》』,但如果你真讀過原文,你會『很容易』知道,作者實際上羅列了數十條證據。

無視原文證據、自行偷換概念並自說自話,是胡嚼蛆這篇網文的一大『特色』。

如果不是胡嚼蛆沒有仔細讀過人家的原文就信口亂噴,那麼,我嚴重懷疑,他壓根兒就是在藐視讀者的智商。

胡嚼蛆為了博眼球,使用了種種移花接木的手段。

如胡嚼蛆稱:『遍索民國時期的報刊雜志,均無蘇北地區初夜權的記錄。

往昔與鄉間老人相談,亦從未聽過此等事件』

如果胡嚼蛆有半點常識的話,應該知道馬俊亞原文引用的『申報』『淮海報』等史料也是報刊,應該知道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遍索民國時期的報刊雜志』。

胡嚼蛆說,鄉間老人沒跟他談過,所以證明蘇北地區不曾存在初夜權。

這就像青蛙會說天空隻有井口那麼大。

稍有歷史思維的人,都能輕易判斷出他的結論,說得既主觀又草率,不值一駁。

胡嚼蛆完全是用斷章取義和羅列虛假證據的手法強加給馬教授,並以這個『馬教授』為靶子,通過一堆臆想的子彈,噠噠噠噠,一番掃射後宣佈自己贏了。

最後,他把自己居於學術法官的地位,對馬俊亞進行莫須有的學術判決:『馬教授的問題是,從一條不可靠的采訪記錄出發,進而去論證整個蘇北、淮北、山東,存在初夜權,個人以為,此論證,似大為不妥,在此與馬教授商榷一二』

胡嚼蛆是半個網絡紅人,對顛倒黑白帶節奏絕不陌生,絕對知道通過這種小伎倆,就足以挑起一撥又一撥對『馬教授』的網絡攻擊。

這種目的不過就是嘩眾取寵,博取流量。

網上流傳一個段子:朋友養的魚死了,悲傷不已。

他不想給魚土葬,說想給它火葬,然後再把魚的骨灰撤回大海,好讓它再回到母親的懷抱。

誰知道那玩意兒越烤越香,後來就買了兩瓶啤酒……

很多事情幹著幹著,就忘了初心。

在網絡上搞學術批評,更是如此,流量太香了,初心是什麼?不重要。

但,總得有人來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