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病房外的兩個警官忙得不可開交——門外有一個持刀的瘋子,兩個化妝成醫生的攝影記者,還有帶著郵購驅魔套裝的宗教狂熱分子。
新聞裡沒有透露醫院的名字,但可供猜測的餘地並不多,隻有那麼十幾家。
醫院員工沒有發誓要保守秘密,何況面對金錢誘惑,誰都沒什麼特殊免疫力。
一兩天之內,奇美拉的去向就已是眾人皆知了。
如果事情還不能平息下來,我就要考慮在監獄或是軍隊醫院裡給她找個房間了。
『你救了我的命』
奇美拉的聲音聽上去低沉而恬靜,說話的時候直視我的眼睛。
也許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處於這麼多陌生人之間,我還以為她會顯得極度害羞。
她蜷曲地躺在床的一側,身上沒蓋東西,腦袋後面靠著一個潔白的枕頭。
房裡的氣味很明顯,卻不難聞。
她的尾巴有手腕粗細,比我的手臂要長一些,耷拉在床沿上,焦躁不安地搖晃著。
『是貝蒂醫生救了你的命』
穆裡爾站在床角,和往常一樣掃視著剪貼板上的紙條。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奇美拉沒回答,眼睛卻始終盯著我,『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凱瑟琳』
『你姓什麼?』
『我沒有姓』
『你多大了,凱瑟琳?』盡管處於活化狀態,我還是感到有點頭暈目眩。
這是一種超越現實的空虛感,我正在對斯芬克斯進行例行詢問,而她是從一張十九世紀的油畫裡爬出來的。
『十七歲』
『你知道弗裡達·邁克倫伯格已經死了嗎?』
『知道』她的聲音更低了,不過依舊恬靜。
『你和她是什麼關系?』
她微微皺了皺眉,仿佛一直在等待有人問自己這個問題,然後給出一個聽上去像事先準備好的回答。
不過她的語音依然很真誠。
『她是我的一切,她是我的母親、我的老師、我的朋友』她的臉部肌肉抽動了一下,閃現出一絲悲傷。
『告訴我斷電那天,你聽到了什麼』
『有人來拜訪弗裡達。
我聽到了汽車和門鈴的響聲。
那是個男人,我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我可以聽到他的嗓音』
『你以前聽到過這個聲音嗎?』
『我想沒有』
『他們聽上去怎麼樣?大喊大叫地爭吵嗎?』
『沒有爭吵,他們聽上去很友好。
後來就不說話了,屋子裡很安靜。
過了一會兒就斷電了。
接著我聽到一輛卡車停在門前,隨後是一陣嘈雜——腳步聲、搬東西的聲音。
但沒人說話。
有兩三個人在屋子裡忙活了大約半個小時。
然後卡車和汽車都開走了。
我一直等著弗裡達下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考慮了片刻,怎麼才能使下一個問題變得委婉一些,但最後不得不放棄了努力。
『弗裡達有沒有和你討論過,為什麼你會與眾不同?』
『討論過』沒有一絲痛苦或尷尬。
相反,她的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神情。
那一瞬間,她更像畫中的斯芬克斯了。
我又感到一陣目眩神迷。
『是她把我造成這樣。
是她把我造得獨一無二。
是她把我造得如此美麗』
『為什麼?』
這個問題讓她看上去有點困惑,好像我在取笑她。
她就是獨一無二,就是如此美麗,不需要更多的解釋。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微弱的悶哼,接著又聽見什麼東西撞在墻上。
我示意穆裡爾趴到地上,然後讓凱瑟琳保持安靜。
我盡量輕手輕腳地爬到門左邊角落的櫃子頂上,櫃子還是不可避免地發出了金屬的咯吱聲。
我們運氣不錯。
從門縫裡伸進來的不是手榴彈之類的東西,而是一隻拿著扇形激光槍的手。
旋轉的鏡面射出了一道寬闊的弧形激光,這道光束被設置為水平狀態,一百八十度。
武器被舉到了與肩膀平齊,房間裡比床高一米的地方瞬間充斥著致命的激光。
我原本想在門縫剛打開時直接踢門,以此夾住拿著武器的手。
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做太過冒險。
萬一武器沒有及時關閉,激光或許會改變角度向下發射。
出於相同的理由,我也不能在殺手踏入房間時在他腦袋上燒個洞。
就算瞄準對方的激光槍也不行。
槍上有護盾,在被完全破壞之前能承受幾秒鐘的火力。
墻面上的漆被烤焦了,窗簾被激光分成兩半,開始燃燒。
就在他想降低激光角度攻擊凱瑟琳的瞬間,我的腳重重踢到他臉上。
他向後倒去,激光射向天花板。
我跳下櫃子,用槍頂住他的太陽穴。
他關閉激光,任憑我把槍奪了過去。
他穿著護理員的制服,可是衣料卻出乎意料的僵硬,也許是加入了鍍鋁石棉保護層《激光有被反射的可能,沒穿防護衣就操作扇形激光槍是極其愚蠢的》。
我把他翻過去,用標準程序給他戴上了鐐銬——在背後把手腕和腳踝銬到一起。
這種鐐銬的內圈邊緣磨得很鋒利,以阻止有些犯人試圖掙斷鐵鏈。
我往他臉上噴了幾秒鐘鎮靜劑,他假裝昏睡了過去,但當我撐開他的一隻眼睛,就知道藥物其實毫無作用。
每個警察都在自己用的鎮靜劑裡加了一點不同的顯示劑,我用的通常會使人的眼白變成藍灰色。
他的皮膚一定塗了隔離防護層。
我剛想拿出靜脈註射器,他轉過頭來朝著我,張開了嘴。
一道寒光從舌頭下竄了出來,發出尖利嘯聲的同時,在我耳朵上留下了一道傷口。
這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武器,我掰開他的下頜想看個清楚。
一套發射機關用導線和銷釘鑲嵌在他的牙齒裡,裡面還有第二枚刀片。
我再次用槍頂住他的腦袋,讓他把刀片發射到地板上。
隨後我在他臉上揍了一拳,開始尋找容易註射的血管。
他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嘴裡隨即噴發出灼熱的鮮血。
這也許是他自己的選擇,但更有可能是他的雇主想要消除後患。
一陣濃煙從他身體裡冒出來,我隻得把他拖到走廊裡。
門外看守的警官沒死,隻是昏了過去。
殺手的方法很實用,用化學武器致人昏迷,更安靜、更保險,也不會像殺人那樣弄得血光四濺。
另外,殺死警察會招來更大規模的調查,因此就算麻煩也要盡量避免。
我打電話叫來一位熟悉的毒物學專家,讓他看看那兩個昏迷的警官,然後再呼叫幾個人來頂替他們的位置。
至少需要二十四小時才能給奇美拉另找一個更加安全的地方。
凱瑟琳的情緒變得有點歇斯底裡。
穆裡爾《她自己也被嚇得戰栗不已》堅持要立即結束詢問,並給她服用鎮靜劑。
穆裡爾說:『以前隻是聽說過,從來沒親眼見過。
感覺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她渾身顫抖著,爆發出一陣神經質的笑聲。
我緊緊抓住她的肩頭,她才漸漸平靜了一些。
『就在剛才,』她的牙齒格格作響,『有人要把我們趕盡殺絕,而你看上去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你簡直就像漫畫書裡的人物。
那種感覺是什麼樣的?』
我暗自發笑。
對這個問題,我們有著標準的答案。
『我什麼感覺都沒有』
瑪麗昂把頭枕在我的胸口。
她閉著眼睛,卻沒睡著。
我知道她還在聽我說話。
每當我滔滔不絕的時候,她總會有點緊張。
『為什麼有人會幹那種事?為什麼有人會如此冷血地把人變成怪物,讓她再也沒機會過上正常的生活?就因為某個瘋狂的‘藝術家’想把死鬼億萬富翁的變態理論變為現實。
媽的,他們把人當作什麼了?雕像嗎?可以任由他們為所欲為的東西?』
已經很晚了,我想睡覺,卻怎麼也閉不上嘴。
我談起這個話題時才意識到自己多麼憤怒,不過隨著話越說越多,厭惡的感覺漸漸占據了上風。
一個小時前,我們試著做愛,但我陽痿了。
我轉而用舌頭讓瑪麗昂高潮,但我依舊覺得心灰意冷。
是心理上的問題還是因為這件案子?又或是活化藥的副作用?我已經用了這麼多年,怎麼突然之間會這樣?警局裡關於活化藥的流言和笑話早就滿天飛了,你想得到的副作用它都有:不孕不育、畸形怪胎、致癌、精神失常等等,但我從沒相信過任何一條。
如果發現了任何副作用,工會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警局絕不可能輕易脫身。
是奇美拉的案子讓我變成這樣的,一定是。
於是,我開始談起了這個案子。
『最可怕的是她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從出生起,她就一直被人欺騙。
她對外界一無所知。
因此邁克倫伯格說她是美麗的,她就信以為真了』
瑪麗昂微微側了下身,嘆著氣說道:『以後會怎麼樣?離開醫院後,她要如何生活呢?』
『我不知道。
也許她能把自己的故事賣給別人,賺上一大筆錢,足夠請人照顧她的餘生』我合上眼睛,『對不起,大半夜裡還讓你聽這些,這對你不公平』
耳邊傳來一陣微弱的噝噝聲,瑪麗昂忽然全身鬆弛下來。
聲音似乎持續了幾秒鐘,也可能沒那麼長。
我在想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不站起來,甚至都沒有抬起頭來環視一下黑洞洞的房間,看看是誰《或是什麼》在那裡。
隨後我意識到那是鎮靜噴霧的作用。
我也中招了,動彈不得。
說來有些荒唐,這種無力的感覺讓我如釋重負。
我慢慢失去知覺,心裡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醒過來,昏昏沉沉地,一陣心慌意亂,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記不起發生了什麼,睜開雙眼卻看不到任何東西。
我掙紮著想伸手摸眼睛,卻發現手腳都被捆住了,身體輕飄飄的。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分析目前的狀況:眼睛被蒙住,也可能被繃帶包了起來。
我漂浮在一種溫暖且浮力很大的液體裡,口鼻上罩著氧氣面具。
剛才的掙紮讓我筋疲力盡,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隻能保持靜止,甚至都無法集中精神猜測一下當前的處境。
我感到似乎身體裡每一根骨頭都斷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身體結構有一種微妙而陌生的不適感,是一種極其別扭、如坐針氈的感覺。
由此我想到自己可能經歷了一場事故,或許是一次火災?那樣就能解釋我為什麼漂浮著了——我在燒傷治療機裡。
我叫道:『有人嗎?我醒了』聲音聽上去像是痛苦而嘶啞的呢喃。
一個溫柔開朗的嗓音《幾乎分不出男女,但感覺是個男人》從耳機裡傳出來。
耳朵裡微微震動著,在此之前,我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戴著耳機。
『西格爾先生,你感覺怎麼樣?』
『難受,虛弱。
我在哪裡?』
『離家很遠的地方,不過你的妻子也在這裡』
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來——躺在家裡的床上,無法動彈。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我卻沒有任何近期記憶來填補中間的空缺。
『我到這裡多久了?瑪麗昂在哪裡?』
『你的妻子就在附近。
她現在既舒適又安全。
你在這裡已經幾個星期了,不過你的恢復速度很快,不久之後就可以進行物理治療。
因此,請你放鬆下來,別著急』
『我怎麼了?』
『西格爾先生,要達到我的要求,必須通過大量的手術來調整你的外觀。
你的眼睛、臉形、骨骼結構、體型、皮膚色調,所有這些都要經過相當大的改動』
我靜靜地漂浮著。
『愛撫』中年輕男子的那張略帶羞澀的面龐從黑暗中浮現了出來。
我驚駭不已,但是定向障礙反而讓我不那麼害怕了。
漂浮在黑暗中,聽著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虛幻。
『為什麼選我?』
『因為你救了凱瑟琳的命,兩次。
你們之間的這種關系正是我想要的』
『兩次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圈套,她從未真正陷入危險之中,是嗎?為什麼不找一個至少看上去有點像的人來實現你的計劃呢?』我差點就叫出他的名字『古斯塔夫』,幸好及時懸崖勒馬。
我可以肯定他最終會殺了我滅口,但現在揭開他的身份無異於自殺。
當然了,他的聲音是電子合成的。
『你確實救了她的命,西格爾先生。
如果她一直待在地下室裡沒有補充荷爾蒙,就會死去。
我們派去醫院的殺手也的確是真的想要殺了她』
我無力地哼了一聲。
『要是他真的成功了會怎麼樣?二十年的研究、數百萬的資金都將付諸東流。
你以後怎麼辦呢?』
『西格爾先生,你對世界的理解很狹隘。
你那個小地方並不是這個星球上唯一的城市,你那個小警局也不是獨一無二的。
不過隻有你們警局把消息透露給了媒體。
計劃的最初,我們培育了十二隻奇美拉。
其中三個在年幼時就死了,還有三個在監護人死後未被及時發現,四個被殺手殺了。
另一個幸存的奇美拉在兩次事件中被不同的兩個人給救了,而且她的形態也不算完美,不如弗裡達·邁克倫伯格把凱瑟琳培育得那麼標準。
總之,就算你有許多缺點,我也不得不與你共事』
過了不久,我被轉移到一張普通的病床上,臉和身上的繃帶也被拆除了。
起初,房間裡一片漆黑,然後每天一早他們會把燈光稍微調亮一些。
一個戴著面具的理療師幫助我重新學會走路,他一天會來兩次,通過變聲器與我交談。
沒有窗戶的房間始終有六個蒙面持槍的守衛。
除非外面有人試圖營救我《可能性很低》,否則這麼多槍指著我實在荒唐可笑。
我幾乎無法走動,一個老太太就能阻止我逃跑。
他們在閉路電視裡讓我見過一次瑪麗昂。
她坐在一個裝飾優雅的房裡看新聞報道。
每隔幾秒鐘,她都會緊張地環顧四周。
他們不讓我倆見面,我反而感到有點欣慰。
我不願看到她發現我新外表時的反應,也不願因情緒問題引起什麼並發症。
隨著身體逐漸恢復,我越來越感到深深的恐懼。
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想出能讓我倆活命的辦法。
我試著和守衛們搭訕,希望最終能說服其中一個幫助我們逃走,不管他們是出於同情還是為了得到承諾的賄賂。
但除了要求食物之外,無論我說什麼都沒人搭理,就算回答也都隻有是和不兩個字。
拒絕合作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策略,但真的管用嗎?毫無疑問,劫持我們的家夥一定會折磨瑪麗昂,如果不行的話,他還可以直接用催眠或下藥的辦法來讓我屈服。
然後,把我們全部殺光——瑪麗昂、我和凱瑟琳。
我不清楚還有多少時間。
有幾個整形外科醫生會時不時來看看他們的傑作。
我曾經向整形醫生和理療師還有那些守衛詢問過接下來的安排,可他們都對我置若罔聞。
我渴望與林赫斯特再次對話,不管他有多麼瘋狂,至少還有言語交流。
我高聲尖叫、大肆咆哮,要求和他見一面,然而那些守衛依舊像他們的面具那樣無動於衷。
長久以來,我已習慣於在活化藥的幫助下集中精神。
如今,我發覺自己經常會被各種徒勞無益的念頭擾亂心神。
有對死亡的單純恐懼,也有一些無謂的擔憂,擔心如果瑪麗昂和我能活著出去,我們的工作和婚姻能否繼續。
幾個星期過去了,我萬念俱灰,隻剩下自怨自艾。
所有能定義我的東西都被拿走了:我的臉,我的身體,我的工作,我的思維方式。
雖然我時常懷念以前的體力《倒不是因為多有用,隻是自尊心作祟而已》,但清醒的意識才是活化狀態下的大腦裡最重要的組成部分。
我確信只要能恢復清晰的頭腦,情況就會大不相同。
終於,我開始沉迷於一種奇異而浪漫的幻想——我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一切《以前是生化藥物讓我反常的生活不至於分崩離析》,正因如此,那些深藏不露的正義勇氣和絕境下的智慧謀略才會爆發出來,幫助我渡過這一難關。
我的身份已被完全摧毀,但人性的火種尚存。
不久之後,火種就會變成灼熱的火焰,沒有哪個監獄的圍墻能夠擋住它的迸發。
只要沒被這火焰燒死,我就會變得非常強大《快了,真的很快就要發生了》。
每天早晨我都會自省一番,但那種神秘的變化始終沒有出現。
我開始絕食抗議,希望能加快勝利到來的腳步。
但沒人強迫我進食,甚至沒給我靜脈註射蛋白質。
我太傻了,連顯而易見的推算都不會做:還原畫作的日子即將來臨。
一天早晨,有人交給我一套衣服。
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愛撫』裡的裝束。
恐懼讓我泛起一陣惡心,但我還是順從地換上,跟著守衛走了出去。
畫作在室外才能被還原,這是我逃跑的唯一機會。
我盼望著能去遠一點的地方,這樣就能找到更多的機會逃走,然而已經準備妥當的還原場景離關押我的房子隻有幾百米。
天空籠罩著薄薄的灰色雲層,透過來的陽光使我不停地眨著眼睛《林赫斯特是不是一直在等待這種天氣的出現?或許那也是他還原出來的?》。
三天粒米未進,加上厭惡和恐懼,我比前一陣顯得更虛弱了。
荒涼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四周的地平線,找不到逃跑的方向,也沒人可以求助。
我看見凱瑟琳了,她已經端坐在高出地面的一塊平臺上。
一個矮個男人——我已經看慣了守衛們的身高,反正比他們要矮些——站在她身邊,雙手撫摸她的脖子。
凱瑟琳半閉雙眼,享受地搖動著尾巴。
男人身穿一套白色的寬鬆西裝,戴著白色面具,就像擊劍運動員用的那種。
他看見我走過來,舉起雙臂擺出誇張的歡迎手勢。
片刻間,一個瘋狂的想法攫住了我——凱瑟琳能拯救我們!用她的速度、力量和利爪。
十幾個武裝警衛站在我們周圍,凱瑟琳看上去有如一隻溫順的小貓。
『西格爾先生!你看上去有點悶悶不樂啊!請振作起來!今天天氣多好啊!』
我站住了身形,兩旁的守衛也隨我停下腳步,並沒有強迫我向前走。
我張口說道:『我不會合作的』
白衣男人顯得很寬容,『為什麼不呢?』
我註視著他,渾身顫抖,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孩。
而從我懂事開始到長大成人,從未如此害怕面對一個人。
此刻,沒有活化藥能讓我冷靜下來,手邊也沒有武器,我對自己的體力和敏捷更是毫無信心。
『你利用完我們之後,就會把我們全部殺光。
我一直不合作,就能一直活下去』
凱瑟琳先開了口,她搖著頭,似笑非笑地說道:『你錯了,丹!安德裡亞斯不會傷害我們的!他愛我們!』
男人向我走來。
安德裡亞斯·林赫斯特是裝死的嗎?他的步態看上去並不像一個老頭。
『西格爾先生,請冷靜一下。
難道我會破壞自己的作品嗎?難道我會讓自己和其他許多人幾十年來的辛勤工作前功盡棄嗎?』
我感到一絲困惑,結結巴巴地說道:『你殺了人,還綁架了我們。
你已經觸犯了上百條法律』我差點就想對著凱瑟琳喊道:『弗裡達的死是他安排的!』不過我已經預感到,這樣做對我百害而無一利。
我聽到一陣經過電腦修飾的溫和笑聲。
『是的,我確實觸犯了法律。
無論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西格爾先生,我都已經觸犯了法律。
你有沒有想過,我把你放了之後,你能對我造成怎樣的危害呢?你將會像現在一樣,對我無能為力。
你連能證明我身份的東西都沒有。
噢對了,我看過你的詢問記錄。
我知道你懷疑我是——』
『我懷疑你是你兒子』
『哈,這也不算完全錯誤的判斷。
在熟悉的朋友之間,我喜歡被稱作安德裡亞斯,但在生意夥伴面前,我就是古斯塔夫·林赫斯特。
你看,如果克隆人也能被稱作兒子的話,那這個身體就是我兒子的。
然而,自從他出生以來,我會定期提取一些自己的腦組織,把其中有用的部分註射到他的頭顱中去。
西格爾先生,大腦是無法移植的,但如果你足夠謹慎,大部分記憶和人格是可以被轉移到幼兒的大腦中的。
當第一具身體死亡時,我把自己的大腦冰凍了起來,持續註射,直到腦組織全部用完。
究竟我是不是安德裡亞斯,那就是哲學家和神學家要考慮的問題了。
我清楚地記得坐在一間擁擠的教室裡觀看一臺黑白電視,那天是尼爾·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的日子,在如今這具身體出生的五十二年之前。
你就叫我安德裡亞斯吧,讓我這個老頭高興高興』
他聳了聳肩,『面具、變聲器——我不過是喜歡有點戲劇效果。
你看到聽到得越少,對我造成的麻煩也就越小。
但請不要高估你自己,你對我永遠形不成任何威脅。
我倆在對話時我所賺到的財富,隻用其中一半就可以買通你們整個警局』
『所以請忘記那些英勇就義的幻想吧。
你會好好活下去的,你的餘生將不僅是我的作品,也是我的工具。
這一刻將永遠鐫刻在你的身體裡。
你會為我把這一刻帶給全世界。
你就如同一顆種子,一種奇異而美麗的病毒,傳染並改變著接觸過的所有人和物』
他扶著我的胳膊,把我引向凱瑟琳。
我沒有反抗。
有人把一根帶翅膀的權杖塞進我的右手。
我被推來搡去,任人擺佈,甚至沒注意到凱瑟琳的面頰已經和我貼在一起,她的前爪已經按在我的肚子上。
我魂不守舍地目視前方,試圖決定是否要相信我會活下去。
我已經被心中那第一縷真正的希望給征服了,但又因為太害怕失望而拒絕相信。
這裡除了林赫斯特和他的守衛及助手,就再也沒其他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麼,一個穿著晚禮服的觀眾嗎?林赫斯特站在幾百米遠的地方,掃視著面前畫架上那張『愛撫』的復制品《也許這張才是原作》。
他大聲發佈指令,精細地調整我們的姿態和表情。
由於一直盯著同一個地方,我的眼睛裡開始流出一些淚水。
有人跑上前來幫我擦幹,隨後噴了一些藥水以防眼淚再流。
接下來的幾分鐘,林赫斯特一直保持沉默。
當他終於再開口時,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道:『現在我們要等待的隻剩下太陽的移動了,這樣就能使你們的影子運行到正確的位置。
再耐心等一會兒』
我無法清晰地記起最後幾秒鐘的感受。
我筋疲力盡,心裡一團亂麻,充滿疑惑。
我隻記得自己在思考——怎麼知道這一刻是否結束了?是不是林赫斯特為了完美地保存這一刻,拿出武器把我們燒成灰燼的時候?還是他拿出照相機的時候?究竟是哪一樣呢?
忽然間,他說了一句『謝謝你們』接著獨自轉身離開。
凱瑟琳舒展著身體,在我的臉頰上吻了一下,說道:『真有意思,不是嗎?』一個守衛抓住我的手肘,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驚呆了。
他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拍。
畢竟現在可以確定自己會活下去了,我神經質地癡笑著。
他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拍。
我無法判斷這到底證明他是更加瘋狂,還是完全清醒。
我始終沒找到凱瑟琳的下落。
也許她和林赫斯特待在一起,他可以用財富把凱瑟琳和整個世界隔離開來。
實際上,也許她現在的生活和居住在弗裡達·邁克倫伯格的地下室裡的時候沒什麼兩樣,相差的隻是幾個仆人和豪華別墅而已。
瑪麗昂和我回到了自己的家裡,旅途中我們不省人事,直到從六個月前離開的那張床上醒來。
屋子裡滿是灰塵,瑪麗昂握著我的手說道:『好了,我們回來了』我們靜靜地躺了幾個小時,這才出去找吃的。
第二天我去了警局,用指紋和DNA才證明了我的身份,接著寫了一份整個事件的報告。
我還沒有被宣佈死亡,每個月的工資還是照例匯到銀行賬戶裡,就連貸款也自動扣除。
我向局裡索要賠款的案子被庭外和解。
我會把這七十五萬美元用在整容手術上,想方設法恢復自己以前的樣子。
通過兩年的康復治療,我終於回到了過去的崗位。
邁克倫伯格的案子因缺乏證據而被束之高閣。
關於我們三人被綁架和凱瑟琳目前處境的調查也同樣不了了之。
雖然沒人懷疑我對事件的陳述,但並沒找到任何針對古斯塔夫·林赫斯特的直接證據。
對此,我坦然接受。
我想消除林赫斯特對我做的一切,而癡迷於把他繩之以法正是我絕對不想有的心理狀態。
我不想裝作理解他讓我活著的目的——我應該影響整個世界——其中蘊含的瘋狂理念。
不過無論怎樣,我下定決心要做回以前的自己,由此來粉碎他的企圖。
瑪麗昂恢復得不錯。
她曾短暫地受困於反復發作的噩夢,但在一個專門研究人質及綁架受害者精神創傷的治療師的幫助下,她如今已經恢復了以前那種不緊不慢、無憂無慮的狀態。
我時不時地還會做幾個噩夢,會在凌晨顫抖著驚醒,大汗淋漓,甚至號啕大哭,但卻無法記起在夢中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恐怖。
究竟是安德裡亞斯·林赫斯特把腦組織註射給自己的兒子?還是凱瑟琳幸福地閉著雙眼,一面感謝我救了她的命,一面用利爪把我的身體撕成碎片?又或是我被困在了『愛撫』裡,還原畫中場景的那一刻被無情地延長,永恒地定格?也有可能我隻是夢到了自己最近的案子——這才像話。
一切都回復原樣了。
本文來自:科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