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連載(4):我想這樣一直撫摸你高高的巒峰,低低的窪谷。

野畫眉

湖南/姚筱瓊

原載『廣州文藝』2022年第11期

5

向東正月初九到我家,這時我大姨已經死了,剛落氣,屍首還停在堂屋。

這個在異國呆了十年的男人,渾身有一股餿牛奶的味道,他母親的屍首還敞擺在棺木裡,臉上蓋著黃草紙,等著他掩蓋,而他卻不管不顧跑來我家,把我一肩背到他娘的靈前。

我跪在稻草上,雙腿毫無知覺,好一陣哭不出聲音。

隻用匍匐的身軀和低垂的頭顱向大姨表示歉意。

小時候,大姨對我很粗暴。

我曾經發誓將來不跪她,但她真的去世,我心裡十分哀痛。

一個遙遠的故事總是縈繞在心頭,月光一般陰影重重。

她怎樣對我都是因為恨我父親,連帶著恨上我。

當年我娘懷上我,肚子顯懷,紙包不住火,姥爺姥娘逼問下種的是誰,我娘傻到都說不清楚我爹的姓名,討得一頓好打,後來臨盆被趕到牛欄屋,吃盡千辛萬苦,幾乎丟了性命,讓她這個做姐的一輩子替她背黑鍋,隻說我是她親生的,一輩子咬緊牙關,不敢違背政策再生娃。

十六歲那年我高燒二十天沒退,渾身長滿水泡,頭發掉得精光,我娘實在沒法子,悄悄托大姨找了一位巫師,求她施法術救我,女巫說,姑娘家,要走就讓她走,不要違背天意,不然旁人會折壽。

大姨聽了無語半晌,最後拍拍胸口對女巫說,要折壽,折我,是我害的她,我拿命還。

做了法事,燒退了,但我從此雙腿失去知覺。

也許世上真有靈驗一說,大姨用她的死證明了這一說。

她向來身體結實,卻在今早出恭與狗相撞,一個躲閃不及摔倒,那麼猝然,那麼不可思議地去世了。

她的死,讓我忽然明白,我最虧欠的人是她。

這個冬夜,天寒地凍,雞啼了一遍又一遍。

雄雞啼鳴就像向東對我的表白一樣,深情而又執著。

阿南,十年不見,你越變越漂亮了。

向東第一句話是這樣開頭的。

接著他說,回來這麼些日子,沒有一日不想你,可是,我娘連你結婚都不許我回來,更不許我見你。

她說,向東你敢見向南,我就敢死給你看。

我娘她說得出,做得出。

下雪了,阿南。

我很多年沒看見家鄉下雪了,它像你一樣潔白柔軟。

這個夜晚無比漆黑。

我在向東精心制造的愛情氛圍裡度過一個纏綿悱惻的夜晚。

向東認為,他的愛一直這樣漫長,延伸。

他用操作計算機的靈活手指緊緊握著我的拳頭,用了一更長的時間慢慢打開我蜷曲的掌心,然後輕輕搓揉我的指尖,一絲一縷地開啟我的情欲閘門,一點一滴地激活我積蓄已久的溫存。

他來自大洋彼岸的纏綿悱惻,以及石破天驚的激情表白,讓我感覺到對於他剛剛去世、眼下還躺在靈堂的母親來說,不僅大逆不道,還有一種叛逆和滑稽的意味。

向東的母親,就是我的大姨。

她在六十歲生日前夕跟兒子說,你可以回老家了,為我慶生。

我們這個地方講究做六十大壽,說一個人隻有做了六十大壽,才算得上正式老人。

十年前,她的蠻橫,迫使向東遠離故土。

這次解禁,歸心似箭的向東來不及打點行裝,連夜坐飛機趕回闊別十年的老家峒口。

向東回家後,大姨欣喜若狂,就像向東見到我一樣無比興奮。

她以向東操一口地地道道的鄉音為榮,在親朋好友不分晝夜的簇擁下,急切地、執著而又得意地向人們表白兒子不忘根本,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她命人殺了一頭豬,放幹一口魚塘,宰了所有成年的雞鴨鵝,狂熱無度和不計後果地揮霍自己所剩無幾的無形生命及有形資產。

她用請客吃飯這種最原始最普遍最流行的方式報答鄉鄰鄉親的熱情友好。

中午的盛宴剛撤,下午又大魚大肉接著擺上,別人吃一頓走了,她得輪流不停地吃、喝、說、笑,幾個回合下來,她的腸胃受不了表示抗議。

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她不得不接二連三蹲茅坑,更為不幸的是,她清晨蹲臭茅坑的時候,鄰家和自家的狗就蹲在茅坑邊守候著,她出完恭,起身急於逃之夭夭,兩隻狗攔著路,她抬腿踢了自家狗一腳,不料一腳踩虛,沿著青石板鋪成的臺階滾落下去,當場腦血管破裂。

大姨被人抬回家時,嘴大大地張著,是上了年紀的族人扯下她脖子上的金項鏈,裹一小撮茶葉塞進她口裡,她的嘴才不偏不倚,方方正正地合上。

老輩人吩咐不要放在臥室,趕緊拆下堂屋門板,鋪上稻草和絮被,將快要咽氣的大姨抬到堂屋正中的木板上,又按照大姨的實齡,用了六十根青棉線系在大姨換過衣衫的腰上。

一會兒功夫,族裡能幹的年輕媳婦將左右三十六針菱形花,針針打結的妝老鞋也做好了,穿在大姨不大不小的腳上。

這樣一來,大姨碩大的身軀更顯得氣度非凡,也或多或少有些村婦的俗相。

向東琢磨地看了看母親的睡姿,說,我娘一生追求的就是這種圓滿和周正,看來,我娘是死得其所。

他的話剛落音,我

大姨就落了氣,臉上微微帶著笑容。

據說,金項鏈和茶葉能保持她的笑容栩栩如生。

向東為母親的死感到悲哀悲痛。

但他認為,母親的死,是她一生追求所得的圓滿。

她在塵世功德圓滿,必然追隨丈夫去了。

她喝醉的時候一直喃喃對向東說:我和你阿爹早該在那邊團圓,都因放心不下你,耽擱到現在。

向東了解母親,母親有更多的詩意和浪漫,須用剩餘的生命去完成。

向東在這個冬夜所表現的詩意和浪漫、癡情與執著絲毫不亞於他的母親。

他跪在滴水成冰的屋簷下,一半心思向母親謝恩,另一半心思就是向我示愛。

他說,阿南,你與老水的婚姻,我了解過,並非事實婚姻。

過幾日我陪你去民政局把婚離了,你跟我走吧……我們不要孩子,不要婚姻,只要一生一世在一起。

阿南,我想就這樣一直撫摸你高高的巒峰,低低的窪谷,還有那些令人癡迷、令人神往的死亡地帶……你的這些神奇結構,十年前為我開辟鴻蒙,就像一個美麗神話,鐫刻在心。

而今在我娘靈前,在死神面前,我依然無法抗拒它的魅力和誘惑。

阿南,你怎麼不說話?你把自己變成一片鋪天蓋地的雪原,不動聲色地吞噬覆蓋我的軀體和生命,你以為這樣我會很痛苦?我會怯懦?不不,我的生命不重要,呼吸也多餘,你都拿去。

我只要我的靈魂從你起伏最深,覆蓋最嚴的窪谷升騰。

你無法想象,永恒的快樂和幸福就在這升騰之中。

阿南,我的肉體在為你受苦,靈魂需要你的慰藉。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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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後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