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非紛擾,為什麼你非去不可?』她蹙眉,滿面淒楚,扯著他的袖子淚眼模糊,『我們平平淡淡地過一生不好嗎?』
呂瀟然用力推開她的手,最後一絲不舍也在對血意江湖的渴望中湮滅:『男子漢大丈夫,活這一世若不闖出個名頭來,豈非枉費此生』
『夫君……』
『好了……』他從她手中扯過包袱,最後看了她一眼,『等我回來』言罷頭也不回地轉身向著通往村外的方向走去,背在背上的刀隨著他的步伐一晃一晃,晃痛了她的眼:『我隻怕……你回不來……夫君……』
他的步子頓了頓,道:『我若回不來,你就改嫁吧』
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她伏在院門邊低低啜泣:『公公,爹爹去了都沒有回來,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學他……』
失明的老婦站在屋前『看』著兒子離去的方向,老淚無聲,斑駁了被歲月侵蝕的臉。
她摸索著探步走到院門口,伸手摸到兒媳的手臂,輕輕地拍了拍:『孩子,隨他去吧,他的心早就飛了,飛到了那個亂七八糟的地方,我們留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啊……』
『婆婆……』她依著老婦的肩垂淚,隱忍抽泣,『對不起,我留不住他……』
『罷了,罷了,這都是命啊』老婦拍著她的肩撫慰著,自己卻也是面上一片濕潤,『日後,他若是回來了便好,若是回不來……孩子,你就當他死了,改嫁了吧,別像我,空等了一輩子……』
說著身子一晃便往後倒去,驚得她連忙扶住:『婆婆……婆婆……您怎麼了……婆婆……快來人啊——婆婆昏倒了——』
一月後,病榻前,枯爪似的手推落盛滿藥湯的碗,『啪——』地一聲,藥碗碎在地上,褐色的藥湯灑了一地。
老婦氣息奄奄地握著兒媳的手,道:『我死後……把我……葬在村口……我要……等他……回來……』
皮肉枯萎的手從她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床邊。
她雙膝一軟,跪在床邊失聲痛哭:『婆婆——』
陪嫁丫頭跪在一旁慌亂地噙著淚不知所措,輕聲喚著:『小姐……不如奴婢回去請夫人來幫襯……』
她搖搖晃晃地爬起來,握住丫頭的手,淒然道:『傻丫頭,她不是我親娘,我爹又不在了,她怎麼會出手相助呢』
丫頭擔憂道:『可是小姐……家裡隻剩我們兩人,老夫人的後事怎麼張羅呀?』
她腳下虛了虛,借著丫頭的幫扶才站穩,惶惑片刻後,面上一緊,道:『我們不求別人,待會兒我們去鎮上訂一口棺材,找鄰裡幫襯幫襯,讓老夫人……走好』
丫頭含淚點頭。
村口的黃土坡上,草木枯黃,風冷冷地吹著,慘白的招魂幡和紙錢在空中飄蕩、飛舞,將周圍染成一片慘白。
幫助送葬的人群早已散去,年輕的女子披麻戴孝跪在新堆起的墳塋前伏地而泣。
哀風呼嘯,翻卷著高高揚起,將那滿含悲切的哭聲碾碎在風中,枯黃的草葉也低低地趴伏在地上,彷如默哀。
天色昏暗,陰沉得迫人,一場雨即將到來,墳前的人還未曾起身。
『小姐,天晚了,回去吧』丫頭小聲地提醒著。
『曉雲,』她失魂落魄地跪坐在那兒,臉上淚痕斑斑,早已幹涸,『你隨我嫁過來,可曾悔過?』
丫頭含淚道:『小姐,在咱府上雖吃穿無虞,可夫人處處為難,莫說奴婢飽受責難,連小姐也……自然是不如嫁過來過得順心,奴婢從不曾後悔』
她回身雙目空洞地看著丫頭,道:『如今家裡隻剩我們兩個,往後的日子會很難過,如果你想走,就走吧。
我不會怪你的』
丫頭搖頭,一臉悲色道:『奴婢的命是小姐給的,若不是小姐,奴婢早就賣到不知什麼地方,或許活不到今天,小姐的大恩,奴婢無以為報,隻願永遠陪著小姐,伺候小姐』
患難見真情,她不禁為丫頭的話動容,暗暗下了決心:『曉雲,從此以後,我們相依為命,一起等著夫君回來』
『嗯!』丫頭重重地點頭。
屋後有一小片桃林,那是她的婆婆和夫君早年種的,家裡的生計多半便是靠這片桃樹和那幾畝薄田的收成維持,她在桃林裡種了些花草,花季時便采了去賣,平日裡下田和照顧花草桃樹都是兩個女子在做,農閑時給人家洗衣服、做針線貼補家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粗了雙手,消磨了年華。
那一年,丫頭曉雲和村裡的年輕男子好上了,人家提親上門,她拿出自己陪嫁的玉鐲當了銀兩,扯了幾尺紅佈,買了新娘頭飾,為丫頭親手做了喜服,在丫頭萬般推卻下強求其收下,收起悲傷,用滿面笑容送丫頭出嫁:『曉雲,我的好妹妹,你一定要比姐姐幸福』
從此,丟下她一個人,守著這個家,扛起重擔,等著不知何時才會回來的丈夫。
這一等,又是幾年。
那一天,曉雲回來看她,才發現她暈倒在屋裡,地上落著一件還未縫補完的衣衫。
請了郎中來看,竟是得了一句『準備後事吧』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小姐……』曉雲哭得像個淚人,她卻是淺淺一笑:『曉雲,別難過,這就是我的命。
第一次咳血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等不到他回來了……我隻恨自己是個女人,女人無用啊……無力掙脫命運,連自己的丈夫都留不住……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再見瀟然一面……』
『我死後,不要鋪張了,別告訴別人,悄悄的,把我葬在桃林後面的那條河邊,不砌墳,不立碑。
如果有一天他回來了,不要告訴他我死了,你就說……就說……我改嫁了……省得招他傷心……』
『小姐……』
『扶我去桃林走走吧,那些花……開了……』
『好……』
在曉雲的攙扶下,她走進了那片芳菲盡現的桃林。
林中的花草鬱蔥,有的還未開花,有的卻已早早吐出花苞,三月中的桃林,桃花開得正燦,團團簇簇,淡粉深紅,如霞如煙。
她鬆開了曉雲的手,走到一棵桃樹下,仰頭看著滿樹茂密嬌美的桃花,臉上浮現出笑容,如綻放的紅花,一剎過後便萎頓凋謝。
呂瀟然還記得那年離家時她含淚挽留的場景,記憶裡卻模糊了她的容顏。
從什麼時候開始,厭倦了這無情地江湖,厭倦了這刀光劍影,厭倦了午夜夢回的寂寞。
風穿山越嶺而來,吹起他單薄的衣衫,手裡的刀越發冰冷。
每每刀鋒落下,在那寒光裡他仿佛能看到一朵白色的花,分外刺眼。
花開花落一季又一季,他學她每次出門回來都摘幾支花插在瓶中,置於床頭,夜裡嗅著花香想念等在家中的人。
雪在寒冷的季節一場場地下,他在雪夜裡揭一張白紙,握刀的手改握著生疏的筆,湊在燈下一筆筆勾勒她的音容笑貌,卻如何都不對,記憶裡的容顏已經模糊,但心中的她卻又是那麼清晰。
沉寂靜默的夜裡,斟一盅酒映出殘月一彎,一杯杯合著散碎的月影灌入喉中,火辣辣地刺痛著喉嚨。
仰頭望著頭頂清冷美麗的月,想著溫婉如水的她,恍惚中仿佛看到她的眼,於是,便醉倒在那一泓秋水中了。
半身江湖虛名幾年,蹉跎了歲月,風霜了眉眼,磨去了棱角,銹了刀鋒,累了一顆曾意氣風發的心。
輾轉思念,秋風中枯葉落了一遍遍,恍惚想起臨行前她那雙被淚水侵濕的眼,和最初粗俗卻真心的誓言,終於,他心中一痛,裹了刀,收拾了行囊,踏上了歸家的路。
離去經年,村落依舊是那副模樣,平凡中透著祥和。
村口的荒坡上,野草鬱鬱,土路上,堅硬不平。
風微微地吹著,天色陰陰的。
路上遇到村人,還認得他的人都唏噓著打招呼,待問到家中老母發妻,卻都搖搖頭借口而去。
疑惑中走進老屋,卻見院門上上著一把鎖,銹跡斑斑竟似許久未曾開啟過。
呼喚幾聲,不見人應。
卻有一婦人站在不遠處不確定地喚了一聲:『姑爺?』
他細細看著那婦人,目露驚疑:『曉雲?』
『姑爺——』婦人淚如雨下,突然跪倒哭道,『你可算回來了……』
他忙將其扶起,道:『曉雲,我娘和夫人呢?門上怎麼上著鎖?難道是回娘家了?』
曉雲眼神猶豫地看著他,許久才避開他迫切的目光,小聲道:『老夫人……老夫人她在您走後不到一個月就病逝了……』
『什麼?』他如被雷劈了一般,捂著頭退了一步,半晌才又道,『那……夫人呢?』
曉雲張了張嘴,臉上一片淒切,卻終是低了點頭,道:『夫人……夫人她……改嫁了……』
『改嫁……』他身形又是一晃,忽然哈哈笑了幾聲,笑罷道,『是嗎……這樣……也好……』說著他腳步虛浮地走到院門前,一掌拍開院門走了進去。
曉雲正要跟進勸慰,卻聽他道:『你走吧』那語氣不重,卻聽得她沒來由打了個冷顫,躊躇幾許終是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他把刀扔在地上,和衣在榻上躺了一宿,雙眼未曾合過。
問出了母親的葬身之處後,他第一時間買了酒和祭品前去祭拜。
那天,他在母親的墳前跪了一天,一壇酒半壇祭了墳,半壇被他用來澆了愁,半醉半醒地在墳前躺了一夜後,又背上了那把刀,去了江湖。
這次,他除了刀沒有帶任何東西。
傳聞江湖有一個不要命的俠士,揭了全程的通緝令。
沒有俠士要不到的人頭,他不要命地跟人廝殺、鬥狠,都沖著送命而去,以命搏命,人人都說他瘋了,其實,他是心死了。
當他帶著一身傷回到這個生他養他的村子,最後一次在母親的墳前重重地磕頭,然後倒下,閉上了一雙含淚的眼。
曉雲將他葬在母親的墳旁,紙錢散落的聲音中,他聽到她斷斷續續的哭訴:『姑爺……對不起……我不該騙你的,但是,這是小姐的意思,小姐,她不讓我告訴你,怕你傷心。
姑爺,小姐沒有改嫁,她一直都在等你回來,可是,她太累了。
郎中說她積勞成疾,沒法子治好了……姑爺,小姐……小姐死了……幾年前就死了……』
『死了……』他虛無的身體也禁不住顫抖,跌坐在自己的墳前,捶地痛哭。
再回到那條小河邊,他潛入她掩在荒草下的棺木中,將那慘慘白骨擁在懷中,哭著無淚的悲痛。
『我已願為你放下江湖,舍棄浮名,可是,你為何就這樣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離開了……是不是我讓你等的太久了……對不起……對不起……』
大雨紛飛,嘩然冰涼,穿透荒草,穿透泥土,從棺木上滑過,像一場酣暢無盡的哭泣。
她的魂魄早已不在,他尋遍四野也不見,恍然:『你已經再入輪回了吧,不知今生你化作了誰,又是否還記得前生歡悲,我卻再也尋不到你的美……』
『對不起,嘗盡了是非,才知你珍貴……』
村落裡的人後來在每一個三月桃花盛開的季節都能看到一個提刀的男子好像在那片花叢中尋找著什麼,像一縷輕飄飄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