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乳房都切除了,我還是個女人嗎?
在許多個將要睡去的深夜,關上電燈,四圍盡是黑暗時,仰臥在被窩裡,我用雙手一遍遍撫摸自己已經平坦而又堅硬的胸部,可以清晰地感知自己胸前的一根根肋骨和上下縫合在一起而緊繃著的皮。
每當雙手停留在那個曾經溫熱、柔軟、豐腴、挺立的地方,都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輕聲呼喚:我親愛的乳房,你們去了哪裡,現在何處。
這180多個日日夜夜,仿佛是一個冗長而昏沉的噩夢,醒來時你們被人從我身體裡硬生生地拿走了。
失去了你們的我,還是女人嗎?女人的性別特征是乳房和陰道,我已然失去乳房,還能是女人嗎?男人的性別特征是平胸和生殖器,我雖然胸部平下去了,可沒有生殖器,是男人嗎?或許,從此以後我就是個人們眼中的『性別不明者』了。
第一章:確診
生死就在一瞬間,今晚睡下去,不知明晨還能不能醒來,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災難和明天哪一個先來。
——一個朋友
一、厄運突來
沒有一點點防備,沒有一絲絲顧慮,就這樣被癌症突襲。
2022年4月29日下午,離44歲生日還有一個月的我照例去所在城市的三甲醫院做乳腺的定期彩超檢查,以為還像以前一樣是比較嚴重的乳腺增生而已,心情頗為放鬆。
一個麻利幹練的女醫生拿著儀器麻利地在我左右兩邊的乳房上滑來滑去,當在我的右乳房反復滑了幾個回合後停頓下來時,她面色凝重地告訴我:『左邊乳房報4a,右邊乳房報4b了,情況不太好,趕緊做進一步的穿刺檢查』
我一路使盡渾身力氣用兩手從醫院樓道裡挨挨擠擠的人群中撥出一條小道來,飛速交費申請穿刺檢查,雖然那時我連『穿刺』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
本來穿刺結果四天後就可以拿到的,但因為五一長假,一直到5月9日才拿到結果。
期間是漫長的等待,盡管有些感覺不祥,但想著自己平時連感冒都不得的健康體質,忍不住在心裡說不要自己嚇唬自己,仍然心平氣和地忙著手頭的工作。
晴天一道霹靂。
5月9日下午4點,當穿刺結果出來後又進一步做免疫組化後,我最終被確診為乳腺癌了。
在醫生直接告訴我是乳腺癌症的一剎那,我腦子嗡了一下,像是被一塊磚頭從後腦狠狠砸中,木木的、鈍鈍的。
拿著確診報告單,一步一步地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醫院檢驗科的大門。
家離醫院還有一公裡多,中間是寬達兩三百米的漢江。
我已經完全失去方向,精神恍惚地憑著慣性和本能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挪。
城市裡車來人往,一如既往地喧囂和熱鬧,繁華中透露著落寞和淒涼,紅塵中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這個面色慘白、失魂落魄、孤獨無助的中年女人遭遇了什麼,正在經歷什麼。
爬樓、開鎖,不知道經過了多長時間我終於走完了從醫院到家的路。
到家後蜷曲著身子側臥在床上,5月份的天氣已經開始熱起來了,我卻感覺有些冷,忍不住用雙臂抱住自己的身子。
我會死嗎?我問自己。
一顆冰涼的淚從臉頰滑落滴在枕頭上。
天色漸漸黯淡下去,肚子裡此起彼伏的響聲開始提醒我餓了,於是起身向街邊走去。
華燈初上,這樣的黃昏時刻,行色匆匆的路人們大多都還沒有停止忙碌而匆促的步伐,有的已踏上歸家的路,神色疲憊而漠然。
我找了輛摩托車伏下身子,開始給我最親的姊妹——大我19歲的大姐打電話,隻說了一句『檢查結果是乳腺癌』,就趴在摩托車後輪下雙手抱著頭開始山崩地裂地般地放聲大哭,蹲下去的身子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而上下起伏,當哭得嗓子實在承受不住了時,開始劇烈地咳嗽,眼淚和口水順著嘴角和下巴不斷地往下流。
我意識到自己將要失去一隻乳房,甚至將要死去了。
而我還沒來得及真正意義上的戀愛,還沒來得及組建家庭,還沒來得及好多感謝,還沒來得及一些懺悔。
我將帶著這些缺憾和遺憾走進墳墓嗎?
二、『太委屈』
曾經有一首火遍大江南北的歌叫『太委屈』,這個歌名恰能概括我此時的心境——太委屈。
中年以後,我的生活方式一直很健康,除非萬不得已,從來不在外邊吃飯,一天三頓都是自己做;作息規律,從不在夜晚十二點以後入睡;每天健走至少1萬步,常年感冒都不得。
命運之神還是讓癌症像隻眼神犀利而惡毒的鷹隼一樣撲向了我。
『凡人畏果,聖人畏因』,確診後,我不是純粹地恐懼自己身患乳腺癌這個『果』,而是想從倫理道德、自我修養和修行上去剖析和挖掘背後的『因』。
從年輕的時候,我就篤信佛教的因果報應,為人處世從不作惡,在44年的人生旅途中,做人做事向來慈悲為懷,說得誇張點,路上無意中踩死個螞蟻,都會難受半天。
並時時處處以儒家的『仁、義、禮、智、信』來修身。
黑夜裡,我揪住自己的頭發,胸腔裡一遍遍發出憤懣的怒吼:我這麼善良,為什麼卻總是這麼不幸?
第二章:切除第一隻乳房
緊緊抱住屬於你的那份黑暗吧,因為災難即將來臨。
——英國諺語
一、正視『粉紅殺手』
恐懼、悲傷、憤懣的情緒被宣泄出來後,開始冷靜下來。
回到家,打開手提電腦,在百度上搜索關於乳腺癌的知識。
甚至開始想象死亡:如果是早期,我會配合醫生治療;如果是已經是晚期不可逆轉,我會放棄治療,用盡自己最後的積蓄,騎自行車環遊全國,在最後的時刻如秋葉般靜美地躺在親人的懷抱裡死去。
電腦上一行行關於乳腺癌的文字彈出來,道盡它的兇猛:全球每年有200萬女性患乳腺疾病,全球每年有50萬名女性死於乳腺癌;世界上每26秒就有一名女性被診斷出患乳腺癌,幾乎每一分鐘有一名女性死於乳腺癌。
中國已經成為乳腺癌的高發區,世界衛生組織(WHO)全球女性乳腺疾病調查數據不完全統計,中國約有50%的婦女患有不同程度的乳腺疾病,其中每年有30萬婦女確診乳腺癌,每年有4萬名婦女死於乳腺癌,並且死亡率在以每年3%的幅度快速增長,成為中國近10年來死亡率增速最快的癌症,近年來日益猖獗,被稱為『粉紅殺手』,正在無情地摧殘著現代女性的身體和心靈。
看到這些,突然想起作家畢淑敏小說『拯救乳房』裡的一句話:『千萬別說出那個病的名稱,那病是睡著的魔鬼,大聲叫醒,它就暴跳如雷』拯救乳房,也就是在拯救美麗與生命。
而我,或許這兩者都要失去了。
5月9日,我入住所在城市的三甲醫院的婦泌腫瘤科,像身體被掏空了似的萎靡不振。
醫生告知我患的是浸潤性小葉癌,屬乳腺癌的中早期,只要及時幹預,一般情況下不會危及生命,而且我發現得較早。
病理報告顯示,我是Her-2《1+》,屬陰性,判斷乳腺癌復發轉移風險需要從分期和分型多方面綜合評估,如果撇開其他因素,單純從Hert-2來說,陰性者的預後優於陽性者。
而且我的激素受體ER和PR均為中等陽性,這種情況就相當於人雖然感冒了,但是自身的抵抗力正常,危險性不大,預後最好。
而如果激素受體ER、PR 和Her—2都是陰性,就屬於三陰,相當於人沒有抵抗力,又感冒了,預後最差。
『相較於三陰,你已屬不幸中的萬幸』醫生對我說。
因為知道了自己不需要放療和靶向治療,隻做手術、化療和內分泌治療,渾身上下隨之輕鬆了許多。
中國是一個『談癌色變』的國度,長期以來,因為醫學知識的匱乏,和對癌症的恐懼,和很多人一樣,我都無知地把癌症和死亡中間劃上等號。
那麼現在至少我首先不需要考慮生死的問題了,這也是我第一次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世界上有三分之一的病人是被嚇死的。
二、放棄保乳
考慮到我正處於人生中的壯年時期,尚未婚育,醫生一直在糾結建議我是切乳還是保乳。
作為一個對愛情和婚姻都還心懷期待的女人,切乳於我是個非常艱難的決定。
我清楚地知道,男性世界對女性的『乳房崇拜』亙古不變。
在各個時代,女人的酥胸都被視為愛情的王冠、情感的寶座。
早在1535年,法國詩人克萊芒.馬羅寫下了唯美而著名的『美乳贊』:玉乳新長成,比蛋更白/如白鍛初剪,素錦新裁/你竟使玫瑰感到羞愧/玉乳比人間萬物更美/結實的乳頭不算乳頭/而是一顆象牙的圓球,正中間有物坐得高高/一枚草莓或一粒櫻桃。
乳房在男人和女人中享有崇高地位,對於女人而言,失去了乳房就等於失去了美麗,失去了愛情,甚至失去了生活。
中國男人兩性觀念比較保守,著名『毒舌』主持人金星通過做變性手術變成了女人,還找到了真愛,但這個真愛是德國人,沒有哪個中國男人思想可以開放到接納一個變性人作為自己的妻子。
同樣,沒有哪個中國男人可以坦然接受失去乳房的人成為他的老婆,正如作家張愛玲說的:沒有一個女人是因為她的靈魂美麗而被愛的。
縱使我再自認為有著有趣的靈魂,我也深深地知道:一旦我選擇切乳,愛情和婚姻的大門都被我徹底封鎖死了,我不會走出去,別人也不會走進來了。
紅塵萬丈,再不可能我愛戀誰,亦不可能誰愛戀我了,餘生,獨守屬於我的那份孤獨和寂寞,直至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當我發現自己能坦然接受往後餘生都可能沒有愛情和家庭時,身體的美麗抑或醜陋在生命的面前顯得是那麼的渺小了,切乳的心理關在兩三天內很快過去。
保乳也許可以暫時保留我身上的女性美,但是,我周圍有好幾個保乳的例子,恨不能窮盡家財地去省會等大城市尋求保乳,但或長或短的時間過去了,最終都還是失敗了,到最後還是要切乳,甚至因為『保乳』而人財兩空。
那麼,晚一刀不如早一刀。
不能不說,上天賜予女性象征美麗、性感、迷人的乳房,與此同時,也很不厚道地潛伏了一個惡魔。
而且,保乳手術代價不菲,於我,精力和實力都消受不起,更沒有到一二線城市裡的醫院去折騰的條件和勇氣。
這一刀,於我是在劫難逃,先把病灶切除、斬斷了再說,其他一切都已無暇顧及了。
於是,我堅定地告訴醫生做全切除手術。
手術前的一個晚上,躺在病床上,我用雙手反復撫摸那隻將要在明天全部被割去的乳房,知道今夜一過就再也看不見她了。
平日裡,性格大大咧咧、外表中性化的我並沒有對自己的乳房賦予特別的意義和內涵,隻是覺得它是個區別於男性的身體器官而已,直到自己將要失去她時,才發現她的彌足珍貴——失去了乳房,就等於失去了一大半專屬於女性的陰柔之美啊!
那些能凸顯女性柔美線條和曼妙身姿的衣服,我統統與它們無緣了,別了,我的連衣裙,別了我的緊身上衣,別了我的晚禮服!在回家取些住院的簡單衣物時,我難過地把衣櫃裡的幾個胸罩和幾件低胸裙子扔進了垃圾箱。
然而,手術並沒有如期進行,因為我依然深陷在恐懼之中不能自拔,從小不打針不吃藥的我接受不了一下子要切除整個右邊乳房的事實,心理建設速度很慢,醫生將手術又推遲了兩天,以供我調整心態。
兩天後,也就是5月17日上午10時左右,我坐在輪椅上被推向了手術臺。
三、一場兩個多小時的夢
在通往手術室的路上,可以看見院區裡熙來攘往的病人和步伐匆匆的醫生,初夏和煦的陽光照射在臉上、身上,雙眼一熱,突然地就有了劉胡蘭就義般慷慨赴死的大無畏勇氣。
手術室的背景顏色和醫生、護士的衣服都是墨綠色,一個年輕漂亮的女醫生問我:『您是王主任的小姨吧,他前天就給我們打電話了,今天有手術不能來』臉笑得像是一朵花。
我吃力地登上手術臺,平躺在上面。
護士們忙碌地做著各種準備工作,一個面容和善的中年護士在給我上呼吸機時嘆了口氣,對著我的額頭問我是七幾年的,我剛要說出口,就一下子失去了知覺和意識,陷入昏迷中了——那是麻藥的力量。
醒來時我已經又躺在病房的病床上了。
從農村老家過來照顧我的嫂子告訴我已經是中午12點多了,我點點頭,算了算整個手術用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右胸的傷口在隱隱作疼,整個手術像是做了一場兩個多小時的夢,那一坨帶著血和肉的東西就這樣在夢中被從我身體裡挖走了,兩行清淚從臉龐滑落。
麻藥還在繼續發揮著它的威力,總是想要繼續昏睡下去,醫生告訴嫂子我兩個小時以後才能入睡,於是嫂子不停地輕輕拍打我的臉龐、呼喊我的名字,盡力不讓我睡去。
兩個小時後,我終於可以沉沉地睡去了。
傍晚六七點鐘時,我醒過來了。
現在還不能吃東西,為了補充我體內的水分,醫生要求我嫂子把黃瓜切成薄片敷在我的上下嘴唇上,水分很快被吸收,黃瓜片很快就枯幹了貼在嘴皮上,嫂子每隔十幾分鐘就會換一次。
這時,我感覺到麻藥的勁兒已經徹底過去,頭腦異常清醒。
因為切除的是右乳房,牽動著整個右胳膊的神經,我的整個右臂隻能緊緊貼在身體右側,動彈不得,偶爾能挪動一下身子,但右臂隻能僵臥在那裡一動不動,酸軟而無力。
我下意識地攤開左手手掌,輕輕地壓在右胸前,清楚地知道那一坨帶著血和肉的東西被挖走了。
切除了的部位靜靜地被白紗佈覆蓋著,就像一張白佈蓋住了人的遺體,慘白而刺眼。
我終於失去了你,我親愛的乳房!
四、交代身後事
晚上8點多鐘後,疼痛感像潮水一樣洶湧而來,疼痛的部位是右臂上半截裡邊的那根骨頭。
短短半個小時內,從隱隱作疼到劇烈而尖銳地疼,塞入一粒陣痛栓後,疼痛稍作停止,很快,腦袋和身體因為疼痛而開始冒汗,直至大汗淋漓。
情況報告給護士後,又塞了一粒陣痛栓,這一次,疼痛沒有得到任何消減,冷汗從額頭和身體上不斷冒出,我齜牙咧嘴地咬緊牙關,以對抗和減弱右臂上半截裡邊那根骨頭的疼痛感。
那一刻我才明白,疼到一定程度,是會有生不如死之感的,也知道了癌症病人真有可能是疼死的。
突然想起,2019年在醫院照顧生病的父親時,鄰床的癌症病友因為骨頭疼痛呻吟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清晨在不斷的呻吟中慢慢走向了生命的終結。
當我也因為疼痛開始情不自禁地呻吟時,我感覺自己離死亡也不遠了。
因為手術後10小時內不能進食和喝水,嘴唇枯裂,雙唇無力地張開著,呼吸微弱,不能用聲帶說話,隻能張開嘴巴艱難地低聲說出些簡單的詞匯。
身旁的背包裡是自己隨身攜帶的銀行卡和存單,我想,在這最後的時刻,必須要對親人做個交代了。
我用手示意嫂子把耳朵伏在我耳邊,喘著粗氣吃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讓她記得我的銀行卡密碼,並斷斷續續講好了這些錢在父母和兄弟姐們中間怎麼分配,也交代了死後把我埋葬在哪裡。
嫂子不停地安慰我不會的。
就這樣耗到了晚上十一二點,許是太疼,許是太困,突然地,雙眼一閉,頭往枕頭上一沉,不知是昏死過去了還是昏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睛時房間裡的燈還亮著,熾熱而刺眼,我揉了揉雙眼,看著熟睡的嫂子和不時發出滴滴聲響的監護儀器,我知道我沒有死,活過來了。
抬起手表一看,正是凌晨四點多,窗外的天空還沉浸在黑暗中,叫醒嫂子,喝了一碗小米粥,元氣稍有恢復,右臂上半截的骨頭隻是有些酸軟,不再那麼痛徹心扉地疼痛了。
第二天,醫生告訴我麻藥散後,做手術那一側胳膊的骨頭會有疼痛,但這樣的劇烈疼痛在臨床中並不多見,我又成了那倒黴的『少數』中的一個。
五、形形色色的病友們
早上六七點鐘,病人們開始在樓道裡來回走動。
他們大多穿著藍白相間的豎條紋的醫院病服,身上掛著兩個專門裝引流管裡流出來的血水的塑料小葫蘆。
有的精神抖擻,有的懶散無力,我也得以在這裡結識不同精神面貌的病友。
『不把自己當病人』的農村大姐
早上七八點時,走廊已喧嘩起來了。
還沒有到給我拔尿管的時間,身上有異物,行動不太方便,喝了點小米粥後就憂傷而慵懶地躺在床上。
這時,一個和我同一天做手術、年齡又相仿的農村大姐粗著嗓門大大咧咧地朝我的病床走過來,準確地說,是未見其人已聞其聲,她高聲嚷嚷著:『小鄭,快起來散步去啊!』看著她精神抖擻、元氣滿滿的樣子,我大吃一驚,同時感覺很羞愧。
這位大姐齊耳的短發,不高的身段,卻結實又勻稱,皮膚被太陽曬成了麥黃色,說活、走路都虎虎生風,質朴中透露著幹練、豪爽甚至慷慨。
她被從手術臺推出來時,正是我被推向手術臺時,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我們認出了彼此,會心一笑,算是結下了一段友誼。
這位大姐也是個苦命人,40多歲的青壯年時期,正是拼命為上大學的孩子賺取生活費和學費的年齡,卻突然患上了乳腺癌。
但她有著農民特有的堅韌不拔、自強不息和自尊自愛。
住院後,她老公隻陪伴了她做手術的當天和晚上,術後第一天清晨,就匆匆趕回老家去割麥子了,隻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繼續後邊的治療。
術後第一天早晨八點多尿管拔後,她不僅在走廊裡來回走動,還下樓走了很遠的路給自己買早餐。
而我至少還有至親的陪伴和照顧,卻像被錘子錘過了一樣的毫無鬥志和精神。
謝天謝地,上午九點多時,到了給我拔尿管的時間,體內有異物的不舒適感瞬間消失,我也嘗試著下地走路了。
剛開始非常地謹慎和小心,隻能佝僂著身體小步向前,這位大姐一直在旁邊寬慰、鼓勵我『沒事的,就和平常走路一樣,不要把自己當病人』在她的耐心指導下,我居然能直起身子越走越穩、越走越快了。
受大姐的感染,術後第一天我就滿血復活了,當天在走廊裡一口氣走了幾十個回合,一日三餐也堅持著自己一個人下樓到醫院附近的小吃店裡買。
在整個右胳膊隻能緊貼著身體右側,不能動彈的情況下,我居然還左右手配合,堅持把自己的一條內褲給搓幹凈了晾曬在走廊盡頭旁邊的陽臺上。
之後的幾天裡,我和大姐的精神狀態都越來越好,有一次晚飯時,我們甚至還走了很遠的路去尋找醫院附近一家小館子的鴿子湯喝——據說鴿子湯對乳腺癌病人是最有滋補價值的。
在還沒有拔引流管前,病人身上都要隨身攜帶兩個專門裝引流管裡流出的血水的透明小塑料葫蘆,我和大姐散步或者外出時,都將它們分開塞在病服兩邊的口袋裡,盡量不讓別人看見小葫蘆裡鮮紅的血水,以盡最大努力保留自己作為病人的尊嚴。
大姐的穿著和她的為人一樣朴實,但都給人一種幹凈、清爽、利落的印象,在她的帶動下,我也脫下了醫院裡肥大而臃腫的病服,穿上生病前的衣服,說不上華美,卻也搭配得當、裝扮得體,讓人眼前一亮。
樓道裡經常可以碰到隨意穿著睡衣、懶散而無力地來回走動著的女病人,似乎是被癌症打蔫了的茄子,我不贊成這樣的精神狀態,所以除了洗漱和晚上睡覺時穿睡衣,白天我都是正裝,尤其是早上八點鐘時,我都會穿上自認為最得體的衣服迎接科室主任和醫生的查房。
是的,我們的身體是病了,但我們的心還沒有病,病人也有追求體面、講究和愛美的尊嚴和權力
很難想象,沒有這位農村大姐的影響,我能否術後恢復得這麼快這麼好。
加之本身體質一直很好,插在身上的引流管裡的血水一天比一天少,這就意味著我盡快可以出院了。
每每念及此,都有種士兵凱旋歸來般的自豪和興奮,甚至忘記了自己其實已經失去了一隻乳房。
打撲克的『淡定姐』
每到吃中飯或晚飯的時候,病區走廊盡頭處的開水房最熱鬧。
一些女病人因為化療,頭發差不多掉光了索性剃成光頭,她們三五人圍坐在一起打撲克牌,笑聲爽朗。
或者用大碗泡一碗方便面,隨便加點用開水燙過的蔬菜,在那裡狼吞虎咽,吃得香甜得讓人誤以為是山珍海味。
在和他們閑聊時,其中一個淡定地告訴我,她已經在這裡住了五年了,就是這樣每天吃如此簡陋的飯菜,她都還在頑強地與死神掰手腕。
另外一個光頭大姐則對我說,醫生當年明確告訴她隻有五年存活期了,今年已是第七年,她依然在這裡和病友們談笑風生。
這些『草根』病人身上表現出來的質朴的堅強、天性的樂觀,都深深震撼了我。
他們這種『過好每一天,活一天賺一天。
人生不在乎長度,而在乎質量』的豁達與通透,是我這樣一個天天悲悲戚戚、老從憂傷中走不出來的文人所不具備的。
我開始慢慢從失去一隻乳房的傷痛中走出來,努力接受這樣一個不可逆轉的事實。
瘦得像非洲人的老阿姨
第二次化療時,和我住同一個房間的是一位60多歲的老阿姨。
老阿姨飽經滄桑的臉已近古銅色,身體異常的消瘦,有種刮一陣大風就可以把她吹走的單薄。
她穿著寬鬆的汗衫,胳膊又細又瘦,除了骨頭外幾乎沒有多餘的肉,細黑得像半截木桿。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細又這麼黑的胳膊,醫生要給她打針時,也因為胳膊又黑又瘦,血管很難找,每次打針都要折騰很久。
老阿姨每次來都是行色匆匆,從不與外人攀談,當別人問她怎麼沒有老伴或者兒女的陪伴時,她笑笑不說話。
她瘦小的身體裡其實裝著滿滿的能量。
每次來後,總是仰臥在床上安靜地打針,針一打完就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離開病房。
老阿姨雖然黑瘦得讓人心疼,尤其是她黑得像幹柴棒一樣的胳膊,我一直不忍多視,甚至懷疑她營養不良。
但我從她滄桑的臉上讀不到一絲的傷心和絕望,也許,世上的苦她已經受遍了,癌症於她已經不算什麼了。
為了盡快恢復右手臂的活動力,我時常在病區樓道裡做『爬墻』練習,手臂在墻上一天比一天,一次比一次爬得更高。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位老鄉大哥忍不住贊嘆我道:『前一天還在床上慘兮兮地躺著一動不能動,第二天就像個泥鰍樣地活蹦亂跳了』
我開始明白,乳腺癌就是個慢性病,當你甩開一切,不把自己當個時刻需要保護的病人,就像正常人一樣吃喝拉撒睡,在不傷害術後身體的情況下,該幹嘛幹嘛,病情反而好轉得更快。
5月30日,夏日已經真正來臨,陽光不再那麼和煦,多走幾步路額頭都會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太陽下我穿著一套深藍色休閑短裝,拎著簡單的衣物,與這座我住了整整二十天、並拿走了我一隻乳房的醫院輕輕揮手暫別——大約一個星期後,我將返回這裡的婦泌腫瘤科做整個治療的第二個環節——化療。
六、五味雜陳的化療
化療前,要在我沒有做過手術的另一條手臂置入PICC管,就是利用導管從手臂靜脈處進行穿刺,這個導管會直達我心臟附近的大靜脈,以很好隔離化療藥物與我的血管。
另外,大靜脈處的血流速度比較快,可以快速稀釋掉化療藥物,保護血管。
醫生告訴我,化療藥物的刺激性比較強,部分患者在化療時經常會感覺血管處疼痛,甚至局部水腫,PICC剛好規避了這個。
PICC管子要在我身上『長』到化療結束才可以拔掉,這期間需要每周做一次維護,而且不能淋浴,天再熱,也隻能用毛巾就著熱水擦一擦。
化療的痛苦令很多病人『聞風喪膽』。
在病區走廊的衛生間裡,時常會碰見病人在那裡『掏心掏肺』地嘔吐,表情痛苦,甚至『面目猙獰』。
樓道裡也隨處可見光著頭或者戴著帽子或者假發的女病人,那是因為化療導致的脫發。
此外,還有腹脹、腹痛、腹瀉或便秘等症狀。
以上毒副作用,如果病人用的是國產社保目錄類的藥,反應會非常明顯,一般第一或者第二個化療周期就會掉光全部頭發。
我所在的醫院給絕大部分癌症病人化療時都用的是這類藥。
我的化療被定為6個周期。
這裡需要交代一個小插曲。
我到這家三甲醫院的婦秘腫瘤內科來住院治療,是我的一個至親在該醫院工作,因為能力出眾而被提拔為一個重要的科室的副主任,也就是世俗意義上的『領導身邊的紅人』,安排的住院事宜。
這就決定了一些醫生不把我當做普通病人來看。
住院時,我大姐和侄子告訴我的主治醫生,我的收入很普通,手頭可支配的積蓄也不是很多。
主治醫生與他們溝通時說我還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怕打社保用藥會對我的肝臟產生不好的影響,所以建議我用一種叫『多柔比星』的化療藥物,毒副反應要小很多,但是比社保用藥又貴一些。
當時我的現金儲備有十幾萬元,我想貴就貴一點,這點積蓄該夠整個療程的治療了。
第一次化療的前一天,醫生告訴我藥是在藥店買,她開好處方後藥店的人會將藥送到我的病房裡來。
當天上午十點左右,藥店的人把藥送到病房,我語氣平淡地說:『多少錢?我來掃碼』『13750元』,藥店的人話音剛落,我一下子本能地從病床上彈跳下來了,臉一下子脹得通紅,頭上瞬間生出一圈細密的汗珠,我活了44年,這輩子都沒有用過這麼貴的藥,才情不自禁地如此失態。
醫生是告訴我這個藥比普通用藥要貴一些,但沒告訴我會高達近15000元啊!但送藥的人已經在眼前,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就無比痛心地用微信支付了這筆錢。
我知道,這樣搞下去,我的『彈糧』將會很快耗盡。
但我又不得不承認,用這個化療藥物,我確實沒有產生嘔吐、惡心、厭食、脫發等不良反應,頭發反而『怒發沖冠』地豎著往上長,濃密而漆黑,精氣神兒也沒受影響,走路、做事都像手術前一樣的精神抖擻,幹脆麻利,讓人覺得根本不像一個癌症病人。
一些不知情、使用普通藥物的病人很羨慕地問我怎麼既不掉頭發也沒啥劇烈反應。
沒有人能理解我心中隱隱的不安和焦慮,包括我的兄弟姐妹。
這麼昂貴的藥物,6個周期下來緊緊是這個我就需要花費大幾萬元,加上每次化療的其他費用,我確實感受到了壓力。
雪上加霜的是,在檢查出右乳是浸潤性小葉癌時,我的左乳也情況不妙,主治醫生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嚴重的乳腺增生,我深知,乳腺增生一般是惡性腫瘤的最前奏,所以,在傾盡所有治療右乳時,我必須給左乳的治療留下足夠的空間。
還繼不繼續用這個昂貴的化療藥,成了每天都在糾纏和拷問我的問題。
在這種糾結和矛盾中,我又用了一個周期的這個化療藥。
銀行卡上的積蓄在一點點減少,用這個藥的底氣也在一天天減弱。
在主治醫生繼續遊說我這個藥確實對人體傷害很小時,我在心裡爆了句粗口:『他媽的,頭發不掉,不惡心不嘔吐,能叫得癌症了嗎?』
此時,我心意已決,哪怕就是普通化療藥的毒副作用把我送進ICU,我也要停止使用這個一瓶高達近15000元的『紅藥水』了。
為了這高達15000元一瓶的『紅藥水』,我對我的主治醫生心生芥蒂了。
關於使用什麼價位的化療藥,在化療前她應該詳細地對我講解不同化療藥的價位、利弊,及什麼藥可以走社保,什麼藥隻能自費。
但是她根本沒走這個流程,隻和我大姐及侄子在電話裡說了她計劃給我用的這個化療藥的好處,根本就沒有征求過我本人的意見。
而且我觀察和了解到,周圍的病友有的是中學老師,有的是政府公務員,有的自己做生意,很多經濟條件都比我好,醫生給他們的用藥也都是社保可以報銷的藥,而不是那瓶貴得嚇死人的『紅藥水』。
當後來我經濟壓力越來越大,態度堅決地要求換成社保用藥時,這個主治醫生還在對我強調這款化療藥的好處。
當時我的左乳也被確診出了問題,需要全切除或部分切除,在我堅決要求將化療藥換成社保報銷的『表柔比星』後,主治醫生說道:『那你還是先去樓下甲乳外科做手術和後續治療吧!』我知道,因為我堅持用社保用藥而放棄那個昂貴的化療藥,身上榨不出油水了,所以被一腳給踢開了。
我不知道這個主治醫生一開始在給我用這個價格高昂的藥時,是出於什麼樣的微妙心理,也許初心真的是想規避普通化療藥可能帶給我的毒副作用。
我不是在這裡質疑她的醫德,但確實如鯁在喉。
我對醫生醫德的理解是:有著普度眾生的鴻願,苦口婆心的耐心,有條不紊的規章和清澈如水的醫心,把對於人的關懷和熱情、悲憫化為冷靜的處方。
通過這件事,我也在重新思考醫患關系。
由於天然的信息不對稱,病人是相對的弱勢群體,往往對醫生奉若神明,亦步亦趨,尤其是癌症病人,把強烈的求生欲望幾乎全部寄托在醫生身上,但未必所有的醫生都能回應對等的真誠和悲憫。
作家畢淑敏在其著作『拯救乳房』中說:『癌症病人和醫生的關系仿佛是個深不可測的黑洞,甚至比死亡的黑洞還要神秘』
而我以為的最佳醫患關系首先應該是:信息透明,流程規范。
醫院無富人,尤其是癌症病人,更不該被當韭菜來割,當羊毛來薅。
前三次化療都是在婦泌腫瘤內科進行的。
由於是夏天,化療期間左胳膊上半截被置入的PICC管子很不好維護。
蒙在那根置入體內的細長針管上的是一層四方形的非常輕薄又柔軟的膜,有點類似於超市裡的保鮮膜,但似乎更薄更軟,胳膊不能出汗,否則浸漬在皮膚和膜之間的汗液也會隨著針管滲進體內,會引起感染。
而且只要汗出多了,這層膜就會自己卷起來,甚至整個脫落,導致針管裸露在外,也會引發感染。
外邊驕陽似火,我的畏寒體質又不能吹電扇或空調,屋子裡稍一動身就是一身汗,在家吃飯時我隻穿一條褲頭,渾身的汗卻像水一樣順著身體不斷往外冒,吃一會兒飯就要抬頭看看膜是否卷起來了。
每天隻能困在家裡,隻有在晚上有點涼風時到小區院子裡走一走。
運動量不夠,而化療期間又需要補充更多的營養,眼睜睜地看著體重由常年維持的110斤迅速飆升到120多斤。
有病人告訴我化療期間長胖比消瘦要好,我知道患了這種病後,體重再減下去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七、偶遇男性乳癌患者
由於我在醫學上的孤陋寡聞,直到這次來住院我才知道原來男性也會患乳腺癌。
辦住院手續要去門診找醫生開入院單,我掛好號後在門診排隊等候。
這時進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中年男子,戴著鴨舌帽,似乎特別壓低了一點,神情稍顯憂鬱。
從他和醫生的談話中可以知道,他罹患乳腺癌已經好幾年了,最近好像又復發了,需要盡快做手術。
我驚愕地望著他的背影,這是我所見過的第一個男性乳腺癌患者。
後面排隊的是清一色的女病友,在中年男子和醫生的交流過程中,都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驚訝和疑惑,中年男子有些發窘,順手壓低了下頭戴的鴨舌帽,匆匆走出去了。
在醫院住下,安頓好後,我在手機上科普了下男性乳腺癌的知識。
原來,不僅女性會患有乳腺癌,男性也會患乳腺癌,隻是男性乳腺癌比較罕見,隻占所有乳癌的0.6%,而且在所有男性癌症當中占不到1%。
長期以來,比起女性乳腺癌,世人對於男性乳腺癌的了解並不多。
應了那句話:人類悲歡都是相通的。
男人和女人也是。
第三章:一波三折
我是一隻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淒厲的北風吹過,漫漫的黃沙掠過。
我隻有咬著冷冷的牙,報以兩聲長嘯,隻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齊秦『北方的狼』
一、節外生枝
8月15日,我按規定的時間繼續來到婦泌腫瘤科進行第四次化療。
早在我剛住院時,主治醫生就說從來沒有見過像我的左乳房這麼嚴重的乳腺增生,在進行第三次化療時,她開始給我註射一款名叫亮丙瑞林的藥,以抑制和降低雌激素。
這之後,她一直在觀察左邊乳房的情況。
不料,情況很快發生了突變,正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第四次化療前的例行檢查中,彩超顯示,左乳的一個小到不能穿刺活檢的腫塊在化療期間不但沒有縮小,反而在增大,而且從0.8增長到了1.4。
這就是說,化療的藥物對左乳的腫塊已毫無殺傷力。
科室主任召集該院婦秘腫瘤科、影像科、甲乳腫瘤科的專家進行聯合會診,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反復討論和論證,他們得出了左乳房也可能需要要切除的結論,至於是全切還是局部切,還需病理檢查。
主治醫生怕我經受不起這個打擊,也接受不了醫生們討論的結果,直接給我大姐和侄子打電話說明了情況。
中午吃飯前,大姐在電話中小心翼翼地說了醫生們的建議。
醫生說給我一兩天時間考慮。
我強打起精神,穿戴整齊地去醫院外面喝了一碗小米粥,淚水像開閘的洪水一樣從眼眶噴湧而出,卻始終沒有哭出聲來,是一種無可奈何了的麻木的痛。
回病房後,我用病房的簾子將自己的病床圍得嚴嚴實實,在裡邊坐了一下午,像是一隻受傷的狼,無聲地哀嚎著,並伸出舌頭一遍一遍地舔舐自己傷口上的血。
晚上,我在漆黑的夜裡沿著醫院周圍毫無意識地行走,當從醫院所在的郊區走到燈火璀璨的的市區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知道現在幾點,走到了哪裡,而且因為走得太遠,我迷路了。
深夜11點左右,我叫了輛出租車回到醫院。
此後的幾天裡,再沒有哭泣,再沒有眼淚,仿佛不曾知道馬上將要失去自己的第二隻乳房。
醫生告訴我,患乳腺癌單側切除的很多,但像我這種雙側患癌需要雙側切除的,在臨床中並不多見。
命運的巴掌把我煽得踉踉蹌蹌,頭暈目眩中我努力站穩:即便兩隻乳房都切除了又怎樣,生活還得繼續,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可能因為無意識地走得太遠,太累,睡意襲來,奢侈地在病床上睡了個好覺。
8月17日,我由婦泌腫瘤內科轉至甲乳外科,準備治療左邊乳房腫塊的手術。
二、一周兩登手術臺
因為左乳房的腫塊太小,做不了穿刺活檢,隻能先將左乳局部麻醉,將其切開,將裡邊的腫塊挖出來,送至醫院東區做快檢,40分鐘內快檢結果會發到手術室醫生電腦上。
如果腫塊是良性的,就將切開的乳房繼續縫上;如果是惡性的,手術馬上從局麻切換至全麻狀態,切除病人的整個乳房,就像切除我的第一隻乳房一樣。
但是,這個快檢並不是最終、最絕對、最準確的結果,是不是惡性腫瘤,還需要等五天後的病理診斷結果。
絕大多數情況下,快檢結果和病理診斷是一致的,偶爾也有偏差,但偏差率很小。
8月22日,周一早晨8點40分左右,我登上了手術臺。
也許是心理作用,感覺手術臺比第一次全切除手術的手術臺小了很多,就像一張學生時代的單人床,剛夠我睡下。
或許是潛意識裡的良好願望,主刀的科室主任和醫生面部表情都很放鬆,憑借他們多年的經驗,這應該是局麻就可搞定的。
因為是局麻,手術中我的意識完全清楚,能聽清醫生的說話聲,也能清晰地感知手術刀在肌肉裡來回劃動。
很快,腫塊被切割出來送出去做快檢。
醫生們根據多年手術經驗的判斷,腫塊應該是良性,只要再把切開的傷口縫上即可。
這時,醫生們的神經已經完全放鬆了,主任開始坐在旁邊看手機,主治醫生不慌不忙地將為我縫合傷口。
40分鐘後,活檢結果從電腦上傳過來了:良性!手術室一片歡愉,我居然也幸福得淚流滿面:我的左乳房終於還是保住了,哪怕以後它上面有著難看的傷痕和殘缺,但嚴格意義上它還是一隻乳房啊!
左乳勉強得以保留,接下來的幾天是我患癌後最『幸福』的幾天,每天精神抖擻,滿血復活,生病前的麻利勁兒又回來了,甚至在默默地收拾病床邊的櫃子裡的衣物,為出院做準備了。
然而,天不遂人願。
五天後,也就是8月26日的早晨,醫生來查房時告訴我病理結果剛送到,判斷為惡性腫瘤,是低密度導管原位癌,也就是說,左邊的乳房還是要完全切除!手術安排在下周一。
這就是我的『星期五的禮物』。
最終是這樣一個結果,連看慣生死的醫生都情不自禁地為我一唱三嘆,感慨良久:他們已經好幾年沒有這樣短短幾個月兩隻乳房先後全切除的病例了,整個辦公室的醫生都在哀嘆我的年輕,哀嘆我終究沒有逃脫的厄運,哀嘆整個事件的悲劇性和戲劇性。
第四章:再次全切除
偶然看到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一句話:『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活得這樣辛苦,我曾經羨慕過的人,我曾經向往過的人,我曾經愛過的人,我曾經恨過的人,最後我才知道,他們每個人,其實都和我一樣活得千辛萬苦』
——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
一、三上手術臺
醫生說完病理診斷結果後,我呆坐在病床上良久,腦海裡沒有任何意識,後來同病室的病友告訴我她當時連喊我三聲我都沒有反應。
黎明的曙光剛得以展現,至暗時刻又從天而降。
反反復復的打擊,從地獄到天堂,再從天堂到地獄,像極了命運開的玩笑。
我想抓住一個人痛哭一場,但沒有人可以抓,因為老家縣城疫情突然嚴重,於8月18日開始封控,所有到市區的關口都被封鎖,沒有一個親人可以過來醫院陪伴、照顧我。
每天的生活、馬上要進行的第二次全切手術,都需要我一個人面對。
眼淚和哭泣於我都有些奢侈了,我就像古希臘的悲劇之神一樣咬著牙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穿行,每走一步都告訴自己不能倒下。
我知道這樣一個大的手術我一個人是應付不過來的,於是用最快的速度在網上找到一位護工,以200多元的價格請她幫忙照顧和陪伴手術當天。
手術前醫生告訴我,雖然是原位癌,但醫生擔心有浸潤的成分,所以決定還是要像第一次切除手術一樣進行腋窩淋巴清掃。
這就意味著今後一生我的左胳膊會和右胳膊一樣不能提重物《限制在4公斤以內》,更不能幹重活兒了,否則立馬會產生嚴重的水腫,而水腫容易起來,不容易消掉,一般得一兩年才能慢慢消下去,有的甚至更長。
8月29日早晨,我再次被推向手術臺。
這一次,醫生們的表情不再像上次局麻手術那樣放鬆,幾個醫生表情嚴肅地魚貫而入。
因為已經全切除過一次,所以我對手術本身並沒有害怕和恐懼。
不得不贊嘆麻藥是人類醫學史上最偉大的發明,它讓所有病人感覺手術就是一場夢而已,或長或短,一覺醒來,手術也就完成了,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把切除右乳的過程再在左乳上演繹一遍,再睜開眼時,映在雙眼前的是一位戴眼鏡的年輕醫生,不同於其他醫生的冰冷,他微笑著回答我現在的時間是上午10點40分,並微笑著安慰我說:『順利,已經很順利了』我能感覺,那微笑裡有對我雙乳切除的同情和悲憫。
被推出手術室大門的一瞬間,盡管還神志昏沉,看到在手術室外等著我的護工,還是準確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後來她告訴我她當時又感動又同情,感動的是我做了那麼大手術出來後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同情的是其他病人都是自己的親人在手術室門外焦急而耐心地等待,唯獨我是原本素不相識的護工。
剛被推回到病房,侄子從老家縣城打來問候電話,血緣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一聲『小姨』讓我瞬間破防,對著電話叫了聲『侄兒』,就癟起嘴來抱著電話像個孩子樣的哭個不停,想把這些天裡的委屈、孤獨、無助全部都宣泄出來,完全不是長輩應該有的樣子了。
因為左右兩邊的乳房都被切除了,我的左右兩隻胳臂從此以後都不能再打針或者抽血、量血壓了。
這次手術中,輸液的針頭紮在了我的左腳踝處,不知為什麼,針頭拔了後,整個左腳踝還是被一層層的白紗佈厚厚地包裹著,並被稍微抬起來放在病床的擋板上,像極了電視劇裡受傷的戰士。
一時間有些精神恍惚。
之後的每次打針和抽血都是用腳了。
疼痛,這一次不再是胳膊裡的骨頭疼,而是做手術的左乳的傷口疼,那種火辣辣的被燙傷了的灼痛感,也是明顯讓你感覺到你胸前的一大坨血和肉被挖走了的疼。
這一次也不再像第一次一樣地極度渴望昏睡了,而是從推下手術臺後就再也無法合眼,麻藥的威力在我身上已經不能再強勁地顯現了,精神有些亢奮,思維異常活躍,許多人和事都在腦海裡橫沖直撞。
依然是讓護工把黃瓜切成薄片敷在上下嘴唇上補充水分,這一天一夜卻再也無眠。
傷口的灼痛感在慢慢減輕,我努力閉上眼睛想要休息片刻,但無論怎麼努力,就是沒有睡意,因為長時間睜著,兩隻眼睛的眼皮都生疼,就這樣瞪著眼睛從手術當天的上午10點40分到次日早晨8點醫生來查房。
如果說第一次全切手術帶給我最大的傷害是疼,這一次卻是焦慮和亢奮帶給我的重度失眠。
手術後的好多天裡都每晚隻能淺睡一兩個小時,整個臉腫得像個籃球。
躺在病床上,我想給過去的朋友、同學打個電話,訴說自己的遭遇,但很快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我非常認同一句話:當你不幸時,不要去打擾別人的幸福。
也正因為此,從確診到現在,我沒有告訴任何一個同學或聯系得上的朋友。
出於自尊,也出於到我這個年齡了對友情已經做不到像以前一樣的篤定和篤信了。
這世界,熱鬧和精彩是他們的,我什麼都沒有了。
正所謂今年的一首流行歌曲『我來人間一趟』裡所唱的:我來人間一趟本想萬丈光芒/誰知世人模樣隻為碎銀幾兩/我來人間一趟歷盡風雨滄桑/無意打碎夕陽卻被勸返天堂/我來人間一趟也曾年少輕狂/怎奈世事無常終難如願以償/我來人間一趟受盡世態炎涼/回顧前塵過往徒留滿腹惆悵/我隨著人潮四處在飄蕩,心中的話卻不知和誰講。
四十出頭的年紀,正是事業上大展拳腳的時候,在我身患癌症,切除雙乳的至暗時刻,卻是我好幾個大學同學的高光時刻。
9月底,在某國家部委工作的男同學,被公示為該部委一重要部門的副司長,仕途不可限量;四年的摯友《後形同陌路了》的公司在全國上市路演,並於10月下旬在創業板成功上市,在網上看到她在深交所敲鐘的照片,笑得很矜持;另一交往較多的男同學則從中部某省市管正處一躍而成為省管正處,再度升遷指日可待。
沒有一點點的羨慕嫉妒恨,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時運,隻是有些落寞,那種知道自己落後了,卻再也追不上了,也不想追了的落寞,我想這就是所謂的認命吧。
手術當天下午,我用手指輕輕隨意地劃著微信,從朋友圈裡知道我武漢的一個同行,也是前輩的著名媒體人、『知音』雜志社內容高管闞娟因為乳腺癌撒手人寰,享年僅53歲。
確診已經有9年多了,這麼多年她出於骨子裡的清高和自尊,除了至親外,很少有人知道她罹患癌症。
她追求完美的個性決定了她不可能接受身體的不完美甚至殘缺,所以選擇了中醫保乳。
一個朋友在微信裡說,闞娟臨死前一直遲遲不肯閉上自己的眼睛。
想來也不奇怪,她那麼好強的人,這樣的壯年早逝,想必還有很多心願未了。
這是否也是我未來的結局?
聯想到前不久,曾在年輕時和其有一面之緣卻感覺如沐春風的中央電視臺著名主持人趙赫老師也患癌去世,享年也僅60歲,不禁悲從中來,不相信這麼寬厚、善良、優秀的人就這樣和我陰陽兩隔了,似乎就還站在我旁邊。
那一夜,我的世界晦暗到極點。
二、『地獄』歸來
因為有了經驗,術後第一天上午九點多護士把我的尿管拔了後,我就開始調整呼吸,氣定神閑地在走廊裡來回走動,並用左手扶住右手把自己所在病房的地輕輕拖了一遍,把同病室的病友嚇了一跳:『前一天晚上你身上還插著管子和監護儀器,第二天上午就像沒事的人一樣了,好得也忒快了』
我苦笑了一下,想起作家楊絳說的那句話『人生除了生死,其它都是擦傷』
外表堅強的背後是切除雙乳後巨大的悲痛感、悲愴感和自卑感,甚至還本能地生出一種被羞辱了般的羞恥感。
問蒼天,兩個乳房都沒有了,我還是女人嗎?說我是女人,可我已經沒有了女人一半的性別特征;說我是男人,可我除了平下的胸部,沒有生殖器,從此以後,我是不是就是個別人眼中的『性別不明者』?想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場,但不能。
我變得越來越沉默,踽踽獨行於病區的走廊和病房,神情孤獨而蒼涼。
喜歡在晚上用手機小聲打開陳奕迅演唱的『孤勇者』,一遍遍地聽。
『為何孤獨不可光榮/人隻有不完美值得歌頌/誰說污泥滿身的不算英雄/愛你孤身走暗巷/愛你不跪的模樣/愛你對峙過絕望/不肯哭一場/愛你破爛的衣裳/卻敢堵命運的槍/愛你和我那麼像/缺口都一樣/去嗎 配嗎 這襤褸的披風/戰嗎 戰啊 以最卑微的夢/致那黑夜中的嗚咽與怒吼/誰說站在光裡的才算英雄/誰說對弈平凡的不算英雄?』
之所以反反復復聽這首歌,不隻是其鏗鏘的歌詞、悲愴的曲調、昂揚的旋律,還因為其背後一段感人、勵志的故事——這首歌的作詞者唐恬的十年抗癌經歷。
這個追光一樣的女孩十年前得了鼻癌,彼時,她已經為『超女』何潔、周筆暢、張靚穎等藝人寫出許多膾人口的歌詞。
經過十年的抗爭,她從癌症的魔掌裡再度掙紮著站起來,王者歸來般地寫下了這首著名的『孤勇者』,火遍中國。
在反復聽這首歌時,我開始思考命運、苦難、悲劇等人生和人類的宏大命題,我知道,我需要站在一個更高的高度去審視自己正在遭遇的苦難,否則會沉浸在小我中難於自拔和超脫。
我有六個兄弟姐妹,其中和我最親密、年長我19歲的大姐於去年確診乳腺癌,做了右側的全切除手術。
當我又被確診為乳腺癌時,很多人提醒我是否有家族遺傳基因。
每一個家族都有每一個家族自己的苦難、宿命和原罪,我祈禱,所有的苦厄、懲罰和黑暗都降臨到我頭上,由我一個人背負和承擔,以換取兄弟姐妹們後半世的平安。
一直對古希臘三大悲劇家的作品,尤其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情有獨鐘,往往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魯迅說:『悲劇是將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門德爾鬆則曾經說過,悲劇的主要因素,就是其『無可避免性』這部經典悲劇整個就是人跟命運的沖突,主人公在命運面前表現出來的反抗、掙紮、無力、無奈、宿命總讓人感慨系之。
俄狄浦斯是特拜國王拉伊俄斯的兒子,因其父親恐懼自己『將被兒子所殺』的詛咒和神諭,將其遺棄。
被牧羊人所救,並成為特拜鄰國柯林斯國王位繼承人,但因神諭說他會弒父娶母,不知自己並非柯林斯國王和王後親生的俄狄浦斯為避免這個神諭《命運》,便離開柯林斯國,向特拜國走去。
在通往特拜國的路上,俄狄浦斯與自己的親生父親拉伊俄斯狹路相逢,兩人互不認識,前者被後者的粗暴激怒,將其殺死,他並不知道殺死的就是他父親。
俄狄浦斯進入特拜國後,破解了女妖斯芬克斯『早晨用四隻腳走路,中午用兩隻腳走路,晚上用三隻腳走路的動物是什麼』之謎,拯救了特拜國人,被推舉為國王,並按照習俗與失去了丈夫拉伊俄斯的王後成婚。
就這樣,俄狄浦斯應驗了他將『弒父娶母』的神諭。
因為俄狄浦斯犯下了『弒父娶母』的大罪——雖然他渾然不知,瘟疫和饑荒降臨到特拜國。
在尋找特拜國總被災難肆虐的原因時,他才知道兇手就是『弒父娶母』的自己。
悲憤不已的俄狄浦斯用胸針刺瞎了自己的雙眼,走到國民面前承認自己是殺死父親的兇手,是娶母為妻的丈夫,是大地的妖孽,並離開了這個國家。
俄狄浦斯的悲劇就在於他無法逃脫『弒父娶母』的命運安排,越是掙紮,越是被束縛。
但盡管如此,俄狄浦斯表現出來的反抗、掙紮所折射出的人格、人性的魅力及身上的悲劇美,依舊讓人贊嘆。
一天又一天的認知和思考讓我明白,癌症是腳部有著柔軟肉墊的食人獸,兇狠殘暴,走起路來卻是無聲無息。
它循序漸進,從容潛入,相當長時間內不動聲色。
於我,悲劇或者命運的大網,其實許多年前都已經悄悄拉開了,而我亦渾然不知。
本哈明.拉巴圖特在『當我們不再理解世界』裡說:『我們攀升,我們墜落。
我們通過墜落而攀升。
失敗塑造了我們,我們的唯一的智慧是悲劇的,它總是到來得太晚,也隻為迷失者所知』智慧來自逆境,無一例外。
突然之間,生發了對許許多多人和事的寬容。
三、總是流不幹凈的血水
似乎是上天還要繼續考驗我承受挫折的耐力。
雖然本次手術順利,之後也沒有各種疼痛或其他不適,但就是引流管裡的血水每天都是大幾十毫升,手術剛做完的幾天引流管裡的血水有80多毫升,過了幾天降到五六十毫升左右後,就再也降不下去了,裝血水的兩個塑料小葫蘆裡每天都快要裝滿的鮮紅的血水,刺眼又紮心。
五天、十天、十五天過去了,還是每天三四十毫升的量,我開始慌了。
醫院一般做手術後一周左右就會讓病人出院的,如果血水還有一定量流不幹凈,就建議帶管《埋在身體裡的引流管》回去幾天,再來辦住院做後續治療。
與我同病室的一個大姐情況和我類似,就帶管回去了。
糟糕的是,我沒有辦法能夠帶管出院,老家縣城的疫情依舊嚴重,整個縣城都在嚴密的封控中,進不去,也出不來,意味著我出院了在市區裡根本沒地方去。
一個和我同縣城的老鄉隻好在醫院附近租了間房子,現買了被子和炊具等生活用品。
疫情當道,我們像是被老家縣城拋棄了的孩子。
實在沒有辦法了,我才給醫院的親戚打電話,讓他幫忙請求繼續留在醫院觀察不出院,畢竟每天都是四十多毫升的血水量也讓我憂心忡忡,而且按照療程規定的間隔時間要繼續做的化療時間也該到了。
之後的一天,主治醫生把引流管拔了,血水從而都以積液的方式積壓在左胸部,需要醫生每天用針管在胸前抽出來。
血水量仍然沒有明顯減少,仍然是每天30多毫升的樣子。
我非常害怕體內的血水就像小雨一樣在空中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沒個盡頭,這就又需要我在醫院裡做長時間滯留。
截止到當時,我已經在醫院住了5個月了,每次走進熟悉的樓道,熟悉的病房,都有種深深的壓抑感。
一天三頓都在醫院附近的各種幹凈的或不幹凈的小館子解決,5個月裡我已經把醫院附近的蒼蠅小館子給吃了個遍,以致於後來出院後我一在外邊館子裡吃飯就惡心、想嘔吐。
我迫切地想回家。
等老家縣城一解封,我就向醫生申請回家了。
9月28日,醫生抽完我胸前的積液後,我急切地登上了回家的汽車,我想在自己的廚房給自己做頓飯,在自己的浴室痛快洗個澡,在自己寬大的床上酣然睡一覺。
回到縣城的家後,昏天黑地的睡了一天一夜,似乎是想把這幾個月在醫院裡欠下的覺一口氣全部給補回來。
如此閑適地過了3天,9月30日晚上,我莫名開始高燒。
10月1日,這個普天同慶的日子,我卻不得不清晨就踏上回醫院的路。
到了病房,第一件事情就是找護士抽胸前的積液,20毫升容量的針管居然抽了整整五管多,也就是說過去的三天裡我的左胸有100多毫升的血水淤積在那裡無處釋放,把護士長都嚇了一跳,很快反饋給了主治醫生。
後來我懷疑9月30日晚突然發作的高燒禍起於這麼多的血水淤積。
之後連續打了三天的抗生素,高燒的症狀消失。
因為科室裡就兩個正式醫生,隻有他們才會抽液,而且他們每天要做手術、坐診,忙得像陀螺,每次見縫插針地找他們抽液時都幾乎帶著央求。
胸前的積液一直抽到10月中旬,才被醫生告知不用再抽了。
也就是說,手術後我體內的血水用了整整一個半月的時間才徹底流幹凈,而正常情況最多十多天就流完了,這對我又是一個不小的考驗。
四、『無光頭,不癌症』
被左乳切除手術中斷的化療要接著繼續進行了。
手術期間,原本置於左胳膊的PICC管子被拔除,因為兩邊乳房均被切除,左右兩邊的胳膊都不能置入PICC了,隻能置於胸部上邊鎖骨左右的位置。
這次的操作難度比在胳膊裡置入管子高很多,中間要忍受細長的針管從鎖骨旁的肌肉裡別過去的尖銳的痛,耗費的時間也更多,還需要隨時註入麻藥來減輕疼痛感,可以稱得上是個小手術了,護士長和副護士長合作著折騰了半個小時才得以完成。
以後的三次化療都是靠著這根置於鎖骨旁的管子來完成了。
後三次的的化療都繼續在給我做手術的甲乳科進行。
化療使用的藥物是社保可以報銷的『表柔比星』,報銷前的價格好像是一兩千的樣子。
這個藥是我自己強調要用的,那麼一切毒副作用我自己承受和承擔,既然醫院裡絕大部分的患者化療用的都是這個藥,我不相信就是我用了就會肝臟受到劇烈損傷,甚至要住進ICU。
我就是個草根,普通老百姓能承受的,我也能或者說更加能承受。
現在想來,沒有繼續使用哪款昂貴的化療藥,於我,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我畢竟是一個癌症病人,後期還有很多治療甚至意外發生,我必須做好心理和物質的所有準備,如果錢財僅僅因為毒副作用較小的化療藥物就消耗殆盡,今後隻能倚靠家人的接濟和幫助,那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也是對家人的不負責。
就像在我產生用藥疑問後,一位在我看來醫德不錯的醫生對我說的:『並不是所有病都需要使用價格高昂的藥物,醫生治病的原理是在保障治療效果的前提下,盡可能對不同經濟條件的病人開對應價格的藥物』
接下來的第一次化療確實有反應,但可能因為我平時體質較好,我的反應沒有一些病友那樣劇烈,惡心、嘔吐都沒有,隻是打藥後的兩三天裡一直渾身酸軟無力,厭食,看著餐館裡陳列的各種燒菜,沒有任何胃口,其次是非常嚴重的便秘和腹脹。
接下來的反應也是在我預料中的。
第一次化療後,每天早晨在洗手間用溫水洗頭時,手稍微用力抓一下就有一大把頭發掉下來,洗了三四天的頭後,頭上的一半頭發都被抓下來了。
在當期化療結束回到家後,我只要把手插在頭發裡稍微用力往下拽一下就是一大把頭發,於是我不停地用手拽,拽下來的頭發很快在面前的桌子上堆成一座黑色的小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頭上的頭發全都被我用手拽下來了。
我成了一個光頭,頭皮亮得自己都有點不適應,隻好去買了假發和帽子。
脫發甚至讓我有種『成就感』,試想,一個女人,不脫發,不成光頭,能說自己得過癌症嗎?
脫發的同時,我靠近左眼和右眼的兩個鬢角處赫然出現聚集在一起的五六個小豌豆大小的黑斑,已經快要把眉毛蓋住了,感覺有些嚇人。
一個有過類似經歷的病友告訴我,這是化療藥物產生的影響,等化療結束,身體恢復健康了,黑斑會慢慢自動消失掉。
剩下來的兩次化療都進行得比較順利,除了化療後渾身酸軟一兩天和非常嚴重的便秘,沒有任何其他反應,該幹嘛幹嘛,甚至止吐的針我都主動要求不打了。
看著和我同期治療的病友吐得排山倒海的痛苦樣子,有些同情。
當然也有麻煩,那就是化療前後白細胞的過低。
血常規檢查白細胞正常值是3.5及以上,而我一直在2.7,2.9徘徊。
為了把白細胞升起來,醫生隻好每次化療前後都給我打升白針。
我也很苦惱,為了保證化療期間的營養,我每天都是在醫院附近的大小餐館裡盡量買葷菜吃,每天保證雞蛋、牛奶、肉類的足量攝入,飯量也刻意增加了一些,但整個6個周期的化療,白細胞卻一直沒升上去過,都是依靠打升白針。
五、被人叫『帥哥』
雙側乳房都切除,加之我平時是短發,外形比較中性化,現在從外表上看,我已經不具備什麼女性的身體特征了。
長袖襯衣扣好後緊緊地貼在胸前,胸部是如鐵的平坦和堅硬。
因為個頭較高,穿著襯衣的整個胸部更顯得平展和修長,有時候坐電梯下樓去買飯時,會有小朋友叫我『叔叔』,而在醫院附近的超市買東西時,也經常被老板一聲一聲『帥哥』地叫。
有些好笑,卻又笑不出來,隻感覺到一股傷感和悲涼,所謂天涼好個秋!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叔叔』還是阿姨,是『帥哥』還是『美女』了。
傷口在一天天地愈合,晚上在衛生間洗澡,有時會對著鏡子一遍遍反復地看自己左右胸各長達一尺多的、橫臥著的疤痕,就像兩根匍匐在我胸部的蜈蚣,觸目而驚心。
原來正視自己的傷口,有時也需要勇氣。
我沒有辦法想象明年的夏天來臨時,我該怎麼樣穿衣服,又有什麼樣的衣服可以遮掩我身體的殘缺。
病友們推薦的矽膠義乳,價格都不便宜,但她們普遍反映戴著很難受,我也不敢造次。
樓道裡都是失去一隻乳房的病人,戴什麼樣的胸罩,怎麼樣戴胸罩,可謂見仁見智。
有的選擇在胸罩裡塞棉花,有的選擇在胸罩裡邊塞海綿。
但無論她們怎麼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心靈手巧,被切除的那一側的弧線看上去遠不如切除前圓潤、挺立。
這時才明白,女人的乳房啊,真是造物的恩寵,難怪歷史上那麼多文人歌頌她、贊美她,恰在於它不可替代性的唯美。
醫生提醒我還年輕,還是要堅持戴義乳,否則身體的某些部位會變形。
我有些沮喪。
六、令人惱火的信息泄露
為了不給介紹我到醫院做治療的親人添來任何麻煩,入院後我一直非常低調,因為我知道我的個人信息一個比一個『勁爆』:誰誰的小姨、武大畢業的、44歲了還沒結婚、做過多年記者等等,這些信息任何一個傳出去,都會讓我在醫護人員甚至病人中備受議論。
有時候學歷真的不能代表修養和教養。
我的主治醫生雖然是個在讀博士,但她的職場素養真的很欠缺。
原本我所有的個人信息隻是控制在科室醫生范圍內的,但有一天我被一個護士比較嚴重的失職行為給激怒了,主治醫生去找護士長協調溝通,溝通事情就溝通事情,她卻非要向護士長強調我是武大畢業的,還強調我是誰的小姨。
之後,能想到的,全科室二三十號護士都知道了我的學歷、畢業院校、是否婚孕及和醫院的誰是親屬關系《所謂的『來頭』》等我個人的絕對隱私。
不知怎麼的,一些病友也知道了這些信息。
其中一個素質不是很高的中年女病友在房間裡獵奇般地大聲嚷嚷:『聽醫生說你還有結婚,那你好不劃算哦』有時在走廊裡散步,偶爾也聽見病友小聲議論:『聽說是武大畢業的,還沒結婚』有一個中年女人甚至在樓道裡追在我屁股後頭不斷地問:『你是兩邊都切了吧?』
就這樣,整個住院期間,我感覺自己的底褲都被扒了個幹凈,在整個樓道裡,無論是對醫生、護士,還是對一些病友,我毫無個人隱私可言,每天像是沒穿衣服般地被人透視和評頭論足,很長時間裡都是這裡供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看我的眼神有獵奇,有鄙夷,有偏見——這基本是外人對切除乳房了的病人的普遍態度。
我實在是惱火極了,發微信給我的主治醫生問她為什麼要把我的個人信息透露給那麼多的人,她卻回答我『我這樣做也是想讓護士們更加尊敬和重視你』老天啊,我來醫院是治病的,該打針就給我打針,該吃藥就給我吃藥,我要個毛線的『尊敬』和『重視』?
我覺得我和她的溝通無安全不在一個頻次,忍不住在心裡罵了句『傻B』,就把電話狠狠摔在床上,活該我倒黴。
從我確診乳腺癌後,兄弟姐妹們一直想盡一切辦法封鎖消息,因為我父母都是快要九十歲的高齡老人了,怕他們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但紙包不住火,我患癌並切除雙乳的事還是被老家村裡人知道了,並迅速在村子裡以原子裂變的速度炸開,甚至有人故意當著我老實巴交的農民母親的面問:『聽說你姑娘在市裡的醫院得癌症把乳房給切了』
住院期間,我的切身感受是,越是受教育程度稍微高一些的患者,對保護自己個人信息的訴求就越高一些。
我覺得作為醫生,能為每個病人保守信息,不外泄病人的隱私,其實比不收病人紅包的品質更可貴,因為前者更能代表和體現醫生的教養和職業素養。
七、住院部『潛規則』
如上所述,我住進醫院來治療,是家裡的親人打了招呼的,所以盡管我再低調,還是醫生和護士們眼中的『關系戶』。
其實我就是個普通病人,沒有任何特權意識和需求,隻需要他們正常對待即可。
但就因為我和醫院裡這個親人的關系,一幕幕鬧劇甚至醜劇在我身上和周圍上演,使我不勝其煩,倍感困擾。
住院不久,我很快就發現了這家醫院住院部的一個『潛規則』,那就是病房中靠近護士站的、靠著窗戶能通風的病床,基本都是『關系戶』的特權,而沒有關系的病人基本會被安排在離護士站很遠、靠近走廊盡頭開水房和廁所的病床,或者安排在某一個病房的中間床位,因為中間的床位做什麼都不如靠窗的、靠門的病床來得方便。
而且他們特別喜歡把關系戶,特別是來頭比較大一點的關系戶安排在同一個房間。
可以說,每一個病人安排在哪個房間,安排在哪個床位,背後都大有玄機,幾乎全憑關系來。
在做第二隻乳房切除手術前辦住院手續時,我被安排在了26床——靠門的一個床位。
當時住院部好像在統一清洗各個病房用來隔離床位的簾子,所以我床位上的簾子也被卸下來取走了,靠近窗戶的是一個61歲的老大姐,她病床的簾子沒有被撤走,換衣服或者晚上睡覺時可以把簾子拉開遮一下,她老公全天在這兒陪護,晚上就睡在中間那個床位上,而且從他們住進來,中間的這個床位就再也沒有安排病人住進來了——這張床成了這個老大姐老公在這裡陪護的『專用床』,而且每天都有護士來給他患被罩和床單。
左乳切除的當天,睡在病床上的我上半身是赤裸著的。
雖然兩個乳房都切除了,但我畢竟是個女人,還有本能的羞恥感,當護士扶著我要我盡力從病床上坐起來時,那個老大姐的老公就坐在中間的那張病床上,沒穿衣服的我倍感難堪,就隨口說了句:『我的病床怎麼沒有簾子可以遮一下啊』護士微笑的眼神顯得很微妙。
我看了看病床靠近窗戶的老大姐和她拉上了的簾子,才突然明白:這不是一個一般的關系戶,而我一直蒙在鼓裡。
又過了一天才觀察出她就是本科室護士長的關系戶,而且關系夠『硬』。
我雖然也是關系戶,但給我打招呼的親人遠在醫院其他病區,不能直接管到我,兩廂一對比,自然是這個關系戶來得更硬了。
可笑的是,他們非要把我們兩個安排在一個病房裡。
這個科室裡除了主任外,還有兩個正式醫生,其中一個男醫生為主治醫生,碩士畢業後工作六七年了,30出頭。
另一個是剛碩士畢業一年的二十七八歲樣子的女醫生,個子不高,膚白貌美。
這個長相帥氣的主任年僅38歲,就是整個醫院甲乳科的副主任了,年輕有為,技藝精湛,在病人中有較高的知名度,當初家人和我也是沖著他來的,很多醫生和病人都說他前途無量。
他每天早上八點準時帶著這兩個醫生和一些實習生查房,讓我誤以為他們三個人是一個精誠合作的團隊,過了不久才發現我被蒙蔽了,其實背後暗流湧動,齷齪不堪。
在家裡的親人和這個副主任打過招呼後,我辦住院手續時直接找了那個男醫生,因為他是主治醫生,按流程和規矩我都應該先找他。
而且我想著科室裡就他們兩個醫生,應該不會有什麼辦公室政治,但是我很快發現自己低估了上述這個年輕漂亮的女醫生的城府。
她隻效忠於主任,唯主任馬首是瞻,主任也和她互為死黨,這兩個醫生中,主任一直防著這個隻比他小四五歲的男醫生,非常介意作為『醫院領導身邊紅人』的親小姨的我和這個男醫生是否有多的接觸。
而這個女醫生也不甘於當這個男醫生的助手,暗暗拉攏護士長和大部分護士,孤立這個男醫生甚至他的病人。
天使和惡魔往往是同一張臉孔。
雖然我是『醫院領導身邊紅人』的至親,但我又屬於這個男醫生管理的病人,這個女醫生覺得我『站錯了隊』,態度越來越惡劣,甚至在給我傷口換藥和給胸腔抽積液時,對著針管裡抽出來的血水,表現得嫌棄而又不耐煩。
給傷口和針眼清洗、消毒時,也非常潦草。
我若有事按程序去找我的主治醫生,即這個男醫生時,她都會陰森著臉,讓人心生寒意。
而對她自己或者護士長介紹進來的病人,都是由護士長和業務較為熟練的護士親自上陣服務。
雖然我是『醫院領導身邊紅人』的親小姨,但每天給我打針的基本都是一些動作還不夠嫻熟的還沒畢業的實習生。
想發火,又不得不按捺著胸中的怒火,忍氣吞聲。
於是一心盼著化療早點結束了好出院,和這裡永遠的goodbye。
11月7日,經過整整半年艱苦、曲折的治療,我終於可以徹底出院了,想著終於可以擺脫這個有著天使的外表,卻有顆惡魔的心的女人,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
八、恐懼死亡
11月初出院後,我回到了縣城自己的家。
家不大,一室一廳,帶個衛生間和廚房,我一個人在這裡生活足夠了。
因為是在郊區,離縣城中心地帶有半個小時的步行距離,與兄弟姐妹家也離得較遠。
孤獨,巨大的孤獨感在襲擊和纏繞我,不是那種『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的沒有知己、愛人陪伴的孤獨,而是在地獄裡走過又活回人間的巨大悲愴、沉鬱、蒼涼和無語之感,類似於陳子昂在幽州臺前發出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之感了。
雙乳切除的悲痛沒有人可以理解,也無處可訴,哪怕是最親的人。
所以我用沉默來埋葬悲痛,沉默的背後恰是巨大而強烈的孤獨。
從此以後,我不會輕易拿這段經歷示人,含笑獨立行走於這世間,仿佛一切不曾發生過。
正如作家莫言在一首詩裡寫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死角,自己走不出來,別人也闖不進去。
我把最深沉的秘密放在那裡;每一個人都有道傷口,或深或淺,蓋上佈,以為不存在。
我把最殷紅的鮮血塗在那裡;每個人都有一行眼淚,喝下的冰冷的水,醞釀成的熱淚。
我把最心酸的委屈放在那裡』
雖然醫生和家人們都在安慰我發現得早,預後一定會很好的,但我清楚地知道,癌症離死亡隻有一步之遙,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它掐住你的喉嚨把你帶向天堂。
我喜歡的作家畢淑敏說:『死亡首先是未知,我們對於未知的東西有一種天然的恐懼,但是,死亡的人,又沒有辦法回過頭來告訴我們,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自以為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忠實地信奉無神論,但我還是被對死亡的恐懼深深地掘住了。
每到快要睡去時,這些年先後逝去的幾個故人:大姐夫、姨父、舅舅、表哥哥、同事的和我同齡的老婆,一個一個的在我腦海和眼前晃動。
迷迷糊糊中我想和他們說話,卻總也張不開口。
有時半夜醒來,會突然坐起,摸索著打開電燈,以證明自己還活著。
有時會自言自語『我會不會死?』。
晚上要進入睡夢中時,總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一點點一點點地往下沉,往下墜,下邊是看不見盡頭的無邊的黑暗。
之所以有這麼深的恐懼,是我清楚地知道,我得的這個病不再是手術和吃藥就能解決掉的普通病,它是能一劍封喉般地直接將我帶向死亡的。
它像個隱形殺手,潛伏在我體內,隨時都可能蹦出來結果了我。
我必須找到對抗這種孤獨,對抗這種恐懼的辦法,否則我遲早會死於孤獨,死於恐懼,所謂鬱鬱而終,寂寂而死。
於是我決定用文字記錄這180多天的所有所有。
沒有人說話,我就和自己對話。
記得大學裡還讀過一本名著——『荊棘鳥』,時至今日,這本書的具體內容我已經忘記殆盡,但『荊棘鳥』這個詞卻一直深刻銘記著。
荊棘鳥,是傳說中虛構的一種動物,它一生隻唱一次歌。
從離開巢開始,便執著不停地尋找荊棘樹。
當它如願以償時,就把自己嬌小的身體紮進一株最長、最尖的荊棘上,流著血淚放聲歌唱,那淒美動人、婉轉如霞的歌聲使人間所有的聲音剎那間黯然失色。
一曲終了,荊棘鳥終於氣竭命殞、以身殉歌,以一種慘烈的悲壯塑造了永恒的美麗,給人類留下一段悲愴的絕唱。
當我決定用文字記錄下我病中、病後所有的經歷和思考時,我願意做那隻神話傳說中的『荊棘鳥』,以命殉文。
九、懷念逝去的五個故人
在我44年的人生旅途中,經歷過太多的生離,但因父母、兄弟姐妹都一直健在,經歷的死別並不是很多,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呵護或者說是保護,讓我沒有過早地體驗喪失血親的至哀至痛。
逝去的故人中,讓我牽絆最深的是大姐夫、小姨父、舅舅和表哥哥等幾個人。
在我終於也要面對病和痛、生和死的掙紮與碰撞時,寫下這些文字,算作對他們和他們身上表現出來的真善美的回憶、懷念和祭奠。
大姐夫
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我和大姐最親;在所有的姐夫中,我和大姐夫最親。
他們比我年長19歲,大姐嫁到大姐夫家時,手裡還牽著才3歲的我。
那時我去他們家裡了,晚上就睡在大姐和大姐夫中間,有時也睡在他們腳頭,調皮地摳大姐夫的腳板,和他們玩,逗他們笑。
大姐夫有一個很硬的名字:洪磚。
他的身材和臉型都非常地瘦削,尤其是臉,有種雕刻了的感覺。
個頭也非常高,有時會讓才四五歲的我騎在他肩頭上,轉著圈逗我玩。
走在路上,我也喜歡搖搖晃晃地牽著他的手,那一高一矮的樣子有點像父女。
大姐夫死於1990年,年僅31歲,撇下大姐和兩個分別5歲和3歲的兒子魂歸西天,那時我正在村裡的小學念六年級。
大姐夫死於車禍。
他當時開著一輛拖拉機,拖拉機的後面堆滿了要販賣到鎮上去的包菜,被繩子牢牢捆綁著,碼得像山一樣高。
大姐夫就在這山一樣高的包菜下邊開著拖拉機慢慢向鎮上駛去。
突然地,拖拉機失控,整個車朝地下反扣了過來,山一樣高的包菜死死地壓住了大姐夫。
當時我正走在去村小學的路上,隻見一群人圍在一輛倒翻過來的拖拉機和一大堆包菜之間,有人說出車禍了。
我沒有多留意,繼續去學校上學了。
等到中午回來吃飯時,父母都不在家,才知道早上去上學時那個被壓在山一樣高的包菜下的就是大姐夫。
大姐夫被送到了縣城的醫院,也曾到過市裡的醫院做手術,但都無力回天了。
他上半身是健康的,但從臀部到兩雙腿和腳是全無知覺了,在家裡拖了大半年,臨死前,壞死的臀部肉裡已經開始生蛆了。
這大半年裡他把大姐拖得臉瘦得隻剩下一個殼了,那個樣子我至今記得。
大姐夫臨終和下葬時,因為我還小,又體弱多病,父母擔心我招鬼魂糾纏,就沒讓我參加,這也成了我一生的遺憾。
大姐夫被埋在離他家有點遠的山坡上,燒『五七』時我隨家人去了他的墳頭,大姐趴在墳頭嗚嗚哭泣著。
才11歲的我,懵懵懂懂,體會不到與親人死別的悲傷,隻有一點點對死亡的害怕。
大姐夫死後,大姐帶著我兩個才5歲和3歲的侄兒,嘗遍人間一切疾苦。
我在慢慢長大,卻越來越想念和懷念已經死去了的大姐夫了,經常在夢裡夢見他。
2018年我在上海工作時,有時會整宿整宿地在迷迷糊糊中和他對話,依然是那時瘦削得像雕像一樣的臉龐,依然是那時瘦削得像竹竿一樣的細高身材。
我為此專門找了算命的大師,大師說他因車禍而死,屬屈死,可能在陰間過得也不太好,這是在給我托夢。
於是我打電話讓大姐替我朝他墳頭的方向燒了些香紙,算是我給他一些零錢讓他在陰間裡花。
在切除第一隻乳房後的當天晚上,我因幾乎致命的疼痛絕望地給家人交代了身後事,其中一項就是我死後骨灰埋在離大姐夫墳墓不遠的山頭上,在那裡,我等大姐百年以後的到來。
他們合葬在一起,我則在可以望見的不遠處默默相伴。
如今,32年過去了,大姐夫喜歡、疼愛的那個小他近20歲的姨妹也在面臨病和痛、生和死的考驗,不知他在陰間知不知道,心不心疼。
自從那次托大姐給他燒了香紙後,他再沒在夢裡找過我,我卻越來越想他——那個可以讓我摳他腳板、可以讓我騎在他肩上轉圈,給童年的我那麼多笑、那麼多愛的人。
小姨父
小姨父死於1996年8月,享年僅49歲。
那時我剛高中畢業,在當年的高考中取得了比較優異的成績,將被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錄取。
我去小姨父家參加了他的葬禮,並隨著人群一路送他上山。
如今算來,他已經離開人世整整26年了,我卻總時常想起他。
小姨父矮小清瘦,卻精明能幹,在村裡享有崇高的威望,誰家有紅白事,他都會被請去當『支客』,相當於總調度,哪家夫妻拌嘴鬧矛盾,也是請他去調解,後來成為村支部書記,那時叫生產隊長。
小姨父非常地自尊、要面子、好強,生性豪爽,酒量頗大,在家裡、在生產隊裡都是說一不二。
在家庭生活中,小姨父主外,小姨主內,小姨有時也因為小姨父喜歡打腫臉充胖子和他慪氣,但總體還是很幸福的。
隻是一次小姨父坐『班車』《就是現在的公汽》去縣城,無意中把隨身攜帶的兩百元錢《在那時是一筆巨款》很有面兒地拿出來『炫』了一下,被小偷盯上給偷走了,小姨知道後氣得在床上躺了一天起不來。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小姨父在人情世故上遊刃有餘,兩邊的親戚都處得很好。
他非常衛護他那邊幾個親兄弟及他的七八個侄子們,但對小姨這邊的兄弟姊妹,包括我們這些作為侄子侄女的後輩,也都很親近。
所以從我上小學開始,我就喜歡跑到他家玩。
那時他家和我們家共用一頭耕牛,有時周末放學了,我就騎著這頭耕牛沿著馬路慢騰騰地走到他們家去。
小姨父對我也從不見外,他們家大門鑰匙在哪裡我都知道,如果去時他家沒人,我會直接把鑰匙拿出來開門,然後打開那臺當時農村還不多見的收錄機,反復用磁帶播放當時的流行歌曲——齊秦的『大約在冬季』。
我在縣城的中學念到高三,也就是小姨父四十八九歲時,他突然得了一種一直查不明原因的病,並開始吐血,面目黑瘦,全身疼痛,有時會在小姨身邊疼得哼上一夜。
那麼精明傲強、正值壯年的一個人,突然被疾病折磨得神形憔悴,可以想象他內心的不甘。
高考分數下來後,我興奮地去小姨父家報喜。
沒有片刻猶豫,小姨父二話不說,十分幹脆豪爽地塞給我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還留我在那裡吃晚飯和過夜。
其實那時他已病入膏肓。
十幾天後,當我還沉浸在金榜題名的『春風得意馬蹄疾』時,聽到了小姨父的死,我從縣城回來參加他的葬禮。
家人告訴我,他在縣城醫院臨終,最後一刻當他意識到自己馬上要死去時,瞪大眼睛拼命地在病房的墻上亂抓,眼睛、嘴巴、鼻子裡的鮮血汩汩往外淌,死相慘烈。
棺材打開,親人們再看他最後一眼時,我沒有忍心去看棺材裡的小姨父。
但我知道49歲的他永遠安靜地睡著了,被子輕輕地蓋在他身上,仿佛在嘆息他的英年早逝、壯志未酬。
小姨父臨死前最放心不下的應該是玉紅表姐——他唯一的女兒。
表姐因為個頭太高,在村裡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轉眼到了三十歲,在媒人的遊說下匆促地和鎮上一個拉面師傅結了婚。
小姨父死後,這個拉面師傅開始暴露他的本性——一個十足的酒鬼,並對表姐實施性凌辱和暴力,生下一個男孩後,表姐和酒鬼離婚了,後來,酒鬼抱著酒瓶在自己家死去。
如果小姨父生前知道這些,他一定是死不瞑目。
男孩漸漸長大,表姐也幸遇知冷知熱的良人,良人把表姐的孩子當親兒子看,表姐也被養得白白胖胖。
我想小姨父現在如果地下有知,一定會含笑九泉。
我永遠記念小姨父,永遠記得他是在我金榜題名的那一年死去,及那麼真誠、豪爽、熱烈地分享了一個侄女的興奮和喜悅。
也記得他臨死時的不甘,以提醒自己努力好好地活著。
舅舅
我已不能準確地記起舅舅,我唯一的舅舅死於哪一年,大致的印象是在十多年前。
那時他七十多歲,正在飽受下身解不出小便的痛苦,在最難受和最絕望時,他用一根粗大的繩子把自己吊死在家裡。
舅舅出生於1934年,那時外公外婆有三個子女:舅舅、我母親、小姨。
外公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最多的時候家中有二十多個長工,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外公因此被槍斃了。
因為家庭成分不好,外婆帶著舅舅三兄妹活得十分艱難。
後來,舅舅結婚了,舅媽和他和和睦睦一起生活了一二十年,給他生了五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大地主家庭的子女,這讓老實巴交的舅舅神情裡一直有種難以言說的自卑和淒苦。
後來,年過不惑的他遭遇亡妻之痛,幸運的是,新婚的妻子也對他知冷知熱,也為其生養了好幾個兒女。
舅舅成婚後,我母親因媒人介紹,『高攀』到成分為『貧下中農』的我父親家。
後來,我的四個姐姐先後出生,每次母親帶著他們回娘家,也就是我舅舅家時,舅舅毫不掩飾對外甥女們的喜愛,總是肩上背一個,懷裡抱一個,甚至肩膀上再騎一個。
姐姐們每次回憶這些時,都讓我好生羨慕。
但那時的舅舅已經老了,我也長大了,他背不動我了。
舅舅年輕的時候做得一手好菜,是方圓幾十裡內有名的做菜師傅,周圍好幾個村裡的紅白事都喜歡找他去做流水席。
舅舅做的菜最讓我念念不忘的是那道他用大鐵鍋煮的酸辣湯。
別人做的酸辣湯或太酸或太辣,舅舅的酸辣湯卻酸辣適度,並加少許的蔥末和香菜於其中,喝起來口齒生津。
工作後我有意無意地吃遍了各地的酸辣湯,唯獨再沒有吃到舅舅那個口味的,也許這就是『舅舅的味道』吧。
後來,舅舅的第二任妻子也去世了,再沒有人問他頭疼腦熱了。
他兩任妻子給他留下了八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女兒出嫁到較遠的外村,漸漸老去的舅舅和兒子們一起生活,並指望他們養老。
也許是因為農村生活條件太差,也許是我的那些表哥們生來就是逆子,老年後的舅舅沒能得到善待。
他因為身體不舒服找村裡的醫生開藥、打針,欠下來的費用沒有一個兒子願意承擔。
再後來,舅舅得了癌症,具體什麼癌我不知道,隻知道他總是小便解不出來,非常難受。
有一次他翻越了十幾裡的山路走到我家,睡覺時母親特意將尿桶放在他床邊,晚上他起來了好多遍,但幾乎都沒有解出來。
他也對我母親說他兒子們對他的種種粗暴和冷淡,渾濁的眼睛有時會流淚。
那時,我的幾個姐姐都參加工作了,有時到冬天了,她們會給舅舅買些秋衣秋褲和保暖衣,舅舅逢人就說自己的外甥女們對他有多好。
舅舅一生老實巴交,為這十多個兒女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卻沒能幸運地度過一個安詳、幸福的晚年。
他選擇自縊,一方面是他的病讓他感覺痛苦不堪,一方面是兒子們漠不關心的冷淡,他一生孤苦、坎坷,這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舅舅就這樣走了,他畢竟是和我母親是身上流一樣血的人啊!總是記得有一次他又翻越了十幾裡的路來我家,陽光溫暖,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他感覺熱了時,我幫他脫下身上厚厚的棉襖。
那是我和舅舅最親近的一次。
這些年我奔奔波波,一樣的辛苦坎坷,很後悔沒能在舅舅生前多給他一些關愛,哪怕就像姐姐們那樣給他買一套棉衣,一條秋褲。
可憐的舅舅,願你在天堂裡永遠沒有疼痛!
表哥哥
表哥哥其實並不是我的親表哥,而是我姐姐老師的兒子。
2004年1月我因工作受挫,產生妄想和幻覺,被姐姐姐夫們從北京接了回來。
因為需要到家鄉的安定醫院去住院一段時間,姐姐姐夫們找到了在那家醫院工作的他,他父親囑咐他一定要把我治好,我們也從此結緣。
表哥哥人緣很好,身邊的親朋好友只要因精神和情緒問題而求到他,他都是忙前忙後,傾盡全力。
在我去辦住院手續時,醫生得知我是表哥哥的妹妹時,忍不住說『陳主任家族怎麼那麼多有精神病史的啊!』顯然,他已經以親人的名義幫過很多人了,而我也是其中一個。
那時,表哥哥還很年輕,也才36歲,但已經是那家醫院的藥劑科主任,手裡有不小的權力。
他中等身高,有點輕微的發福,笑起來有種兄長般的敦厚。
我在那裡住院時,表哥哥經常過去探望我。
在我面前,他似乎不再是一個醫生,總是像一個大哥哥一樣慢慢引導我回憶以前的正常生活。
漸漸地,我從妄想和幻覺中被拉回現實,直到病愈出院。
之後表哥哥和我保持了長達十幾年的友誼。
出院後的最初,我的病情還不夠穩定,情緒時有起伏,每次給表哥哥電話時,他都能從我的聲音裡準確地分辨出我的精神和情緒有無異樣。
什麼情況下該吃多少粒藥,表哥哥依據我的病情,隨時都有調整。
在他的悉心照料下,我的病情恢復得很好,十幾年裡都沒有反復。
關於我的病情,關於我的喜怒哀樂,我都喜歡和表哥哥交流,那時我很年輕,他也正值中年,我想表哥哥能關心照顧我一輩子。
只要有他在,我就不擔心病情會再次發作。
直到2017年春節突聞噩耗,他因心梗猝死在廁所裡,人拉到醫院時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享年49歲。
而就在春節前,他已經被宣佈榮升為副院長了,正月初七上班,他就要到副院長辦公室去辦公了。
表哥哥的死在整個醫院引起很大的震動,因為業務素養和人緣都很好,很多人都為他惋惜,以各種方式悼念他。
他七十多歲的父親承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終日閉門在家,如今時隔五年,仍然不能從老年喪子的悲痛中走出來。
而對於我,表哥哥的死並不止於在這個世界上我少了一個一直熱忱幫助我的大哥哥,還意味著我再找不到像他那樣對我的病情、精神、情緒、經歷隨時都了如指掌的醫生了。
在他逝去後的幾年裡,我也經歷過幾次驚濤駭浪,每次感覺自己的病情又要復發時,都習慣性地想像過去一樣給他一個電話,讓他來開解我生活、工作中遇到的難題,並隨時給我以用藥的指導,但世上再無此人了。
每次想起表哥哥,就會想起『有時是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這句話來,感覺這句話就是他生前的寫照。
時常懷念他溫柔敦厚、不急不慢的性情。
有時也想,表哥哥走得這麼突然也許是幸福的,比那些在死亡邊緣不停徘徊的人要幸運,不用像他們一樣承受永無休止的折磨。
一天晚上,我給他原來的手機號發了個短信,告訴遠在天國的他我的思念、我的感謝。
從5月到11月,我經歷了煉獄般的癌症治療,有時精神崩潰就在一念之間了,但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爬了起來。
如果表哥哥地下有知,應該會欣賞我的堅強。
殊不知,是已經死去的他給了我莫大的力量。
同事的老婆
說她是我的故人,有些牽強,因為我和她隻在一個桌子上吃過一次飯,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2020年夏天一個晚上四五個人的聚會中,她老公一如既往地誇誇其談,她幾乎不多言語,淡泊、率性和謙虛、善良的氣質卻深深打動了我,雖然沒有問她的名字,後來也沒有任何的交集,我卻非常深刻地記住了她——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子。
她是省城報社我所在城市的分社的資深編輯,負責分社旗下的微信公眾號的內容編輯,在沒有見面之前,就知道她給記者的文章取標題的能力一流,再平常、平庸的文章,她都能點石成金,讓看到的人瞬間產生強烈的視覺刺激和閱讀的欲望,頗受領導的喜愛和重視。
這正是在新媒體面前表現得遲鈍和不適的我所不具備的,所以見到她時對她有些仰視。
當時我和她老公是同事,準確地說是他新引進的合夥人。
她老公以前也是他們分社的記者,屬於那種有點文人情懷的記者,在裡邊幹到部門主任的位置了,但彼時報紙已開始式微,分社廣告量驟減,社會地位和薪酬都大不如前,就出來創辦了一個自媒體,經營著一個報道所在城市政、商、文等各領域『名流』的微信公眾號。
可能平時交往的都是這個城市裡的大小老板,社會名流,她老公有些漂,和人交往時喜歡以媒體專家自居。
但聽說他們夫妻感情非常好,還有一個十多歲的漂亮、古靈精怪的女兒。
在坐她老公的車去和她及他們的另外兩個朋友見面的路上,我一直在饒有趣味地猜想她的外形和性格。
見面後沒有太多的寒暄,相互微笑著點點頭,算是認識了。
她個頭不高,五官卻很精致,穿著普通,甚至還有些學生氣,卻顯得低調而幹練。
席間他們的另外兩個朋友以仰慕的口氣誇她怎麼能取那麼讓人愛看的標題,她淡淡地說了句:『有規律的,幹時間長了就摸出門道了,沒啥了不起的』就低頭繼續吃飯。
不知為什麼我同時想起『人淡如菊』和『無欲無求』這兩個詞,頓時心生好感。
吃飯時,他老公有些膩歪地用手撫摸著她的背,說了些表達感情的『肉麻』話,她輕輕推開老公的手,說了句:『都老夫老妻了,也不怕人笑話』就又安靜地繼續吃飯。
飯局結束時,他們的那兩個朋友起哄讓他老公帶她去看電影,她老公表現出了相當的興致,她笑著說:『和你看有什麼意思,我要和我姑娘一起看』就匆匆朝電梯走去,她老公順勢跟在後面。
她的率性和淡泊讓我對她愈發喜歡,這是一個靈魂有香氣的女子。
後來因為脾性不太相投,我離開了她老公的公司,走時有些不愉快,但這沒有影響我對她的好感。
直到一年後的一天,一個報社的老朋友突然告訴我,誰誰的老婆在上班途中猝死,算是工傷,分社給了她家人一筆賠償,屍體已經被他老公拉回他們老家十堰去火化了。
我大吃一驚,不敢相信如此優秀的她就這樣走了,畢竟她才42歲啊!所以那幾天特別留意他老公在他公司微信公眾號上的狀態,他們夫妻感情很好,我想她老公一定很哀傷。
當看到她老公出境的狀態時,我有些失望,短短幾天的時間,他老公似乎情緒不受影響,依然在那裡侃侃而談。
後來我的這個老朋友在街上遇到他,開玩笑說他怎麼顯得不那麼悲傷,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再難過,生活還得繼續啊』
如今她撒手丟下的女兒越長越大了,她老公依然在忙著個這個城市各種社會名流的采訪和報道,聽朋友說已有人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要給他介紹對象,讓他『再找一個』了。
這世界往往是女人失去了丈夫後,可以為丈夫守身很長時間,而丈夫失去女人後,也許很快就會另覓新歡,再次走入婚姻。
無所謂對錯,卻隱隱地為她有些悲哀,聰慧的她不該在這樣的年齡就凋零。
以上是我逝去的五個故人,寫下他們,不是我像詩人海子寫的那樣:『傾心於死亡』,而是從他們身上我親眼看到命運的乖張,世事的無常,死亡的冰冷。
這滾燙燙的、熱乎乎的人世間,我們沉醉其中,難以自拔。
讓逝去的人安息,為活著的我們祈禱!
十、從經典中汲取力量
四個多月的時間裡,我先後失去兩隻乳房,我承認我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徹底給打蒙了、打趴了,幾乎站不起來了。
一個人的意志力需要有多強大才能從容應對我所經歷的這一切?難道我生而有種悲劇氣質和悲劇精神,讓自己的人生總在像是不斷地渡劫?
當這些問題在現實中無法求解時,我開始繼續用晚上的時間在病房裡看各種經典名著,我想躲回經典裡,從經典中汲取力量。
這期間重復讀得最多的就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書中的主人公聖地亞哥也是一位運氣不那麼好,飽經滄桑的老人,在其出海時經過兩天三夜的搏鬥,終於捕獲一條1500多磅的大馬林魚,在歸航中卻遭受鯊魚的襲擊,鯊魚不斷地吞食老人捕獲的大馬林魚。
老人與鯊魚殊死搏鬥,等終於上岸時,大馬林魚已經被鯊魚啃咬得隻剩一副巨大的魚骨架了。
整個過程中,這個硬漢老人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身體所能忍耐的極限,以命相搏,最終得到的卻是個荒誕的虛無——一副空空如也的魚骨架。
但他說:『一個人並不是生來就被打敗的,你可以消滅他,卻不能打敗他』每看一遍,就被他的精神震撼一次。
也明白了一些九死一生的企業家為什麼喜歡看這本書。
目前,我已經完成了手術治療和化療,接下來等待我的,是五到十年的內分泌治療和三年內每三個月一次的復查。
作為一個浸潤性癌症病人,癌細胞隨時有轉移和復發的風險,我拼盡全力能做的就是按時吃藥、調整心態、保證營養、堅持鍛煉,剩下的一切交給運氣或者命運。
但是,不管未來如何,我都會像聖地亞哥老人一樣,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所能忍受的極限,坦然面對人生最終的虛無甚至消亡。
是的,癌症,或許有一天你最終會消滅我,讓我在這樣的壯年之際就『香消玉殞』。
但是,從確診到現在,包括未來,你都不曾也不可能從精神上『打敗我』,瞧,我總是能夠被你打倒一次再掙紮著站起來一次。
古希臘悲劇另一部打動我的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普羅米修斯同情人類沒有火的悲慘生活,到天上去盜取火種,惹怒眾神領袖宙斯,被押解至寒冷的高加索山上,雙手和雙腳戴著鐵環,死死地鎖在懸崖上。
之後宙斯又派了隻兇惡的鷲鷹,每天用它尖利的嘴巴啄食普羅米修斯的肝臟。
白天肝臟被吃完,晚上又長出來,然後再被啄食完,周而復始,沒有盡頭。
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的福祉,情願年復一年地承受巨大、無邊的痛苦,身上表現出來的頑強的反抗、鬥爭精神令人動容。
這雖然是看似離我們普羅大眾很遙遠的神話故事,但當我站在全人類的高度去審視這部悲劇時,卻從中汲取了很多的力量和養分,比現實生活來得更強烈。
在我看來,悲劇遠比喜劇深刻,一個現實生活中很失敗的人,也許恰恰是內心最豐盈的人。
行文至此,幾個月前開始火遍全國的新東方東方甄選主播董宇輝在直播間侃侃而談:『就連那麼聰明的人,他們也都一生不容易,就連那麼勇猛的人,最終也可能命喪黃泉,就連那麼不可一世的王侯將相,最終他也有帶著遺憾。
既然那些人中龍鳳,都忍受過了多少個漫長的黑夜,才能在千年的歷史上留下一個名字呀,就連他們的一生都如此的不平順,就連他們的一生都充滿了遺憾和悔恨,就連他們時常都不能遂自己的願,就連他們時常都不能喜樂平安,那我們的人生經歷一點點風浪,又怎麼了嘛』頓時淚流滿面,當我們將我們自己的苦難放在歷史的長河裡,何其微弱而又渺小!
魯迅說:『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淚流幹了,血滴盡了,生活還得繼續,著名法國作家羅曼.羅蘭曾說:『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第二部分《Part 2》: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