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槐花香,整個梅村都被香味兒浸得透透的,有種甜絲絲的感覺。
晌午時分,後山歡聲笑語一片,間或夾雜著幾聲擔憂的勸解。
『英姨,你就下來吧,這麼高,我瞅著眼暈頭暈』
『是啊英奶奶,您可別動了,這要是有個意外,摔了磕了的,您得遭老罪了』
『英奶奶您就待那兒別動,我上去攙您下來』
說話的個個兒都仰著頭,瞇著眼睛,避過刺目的陽光看那棵參天的大槐樹,英奶奶就墊著小腳,站在老槐樹粗壯的樹幹上,一隻手抱著樹脖子,另一隻手擼槐花往身後的背簍裡扔,看得樹下站著的村人膽戰心驚,一個賽一個的伸長了脖子,急切地招呼她到樹下來。
英奶奶充耳不聞,隻動作敏捷地擼著槐花,像隻猴兒似的,很快又竄出去一大截兒,不一會兒,背簍裡就堆起了個小尖兒,隱隱綽綽的白色花瓣煞是好看。
可背簍都滿了,英奶奶卻仍沒有要下樹來的動作,反倒是抹了一把汗,就著樹幹坐下了。
背靠枝丫坐定後,英奶奶從隨身斜挎著的小佈包裡掏出一把軍用水壺,仰脖子就咕嘟咕嘟灌了個夠。
喝完水,英奶奶小心翼翼地將水壺揣好,又從佈包裡捏出來一把口琴。
口琴刷著綠漆,隻比巴掌寬了一點點,能明顯看到有個豁口,可即便有破口,英奶奶也還是能用它吹出悠揚的聲兒來。
村兒人聽不出那是首什麼曲子,調子卻熟得很,自小到大,自過去到眼下,英奶奶都隻吹這一首。
似愁緒,似期待,日光傾城,整個梅村都被攏了進去。
樹下有人嘆氣:『唉,英姨這是又想起曾經許諾要娶她的那個人了』
有年歲小些的就問:『英姨這是念了一輩子嗎?』
微風拂過山崗,寂寥無語,英奶奶的兩條腿垂下來,寬大的褲管蕩阿蕩的,像極了她這在俗世裡飄啊飄的一生。
英奶奶出生的那年,戰火紛亂。
那時的梅村還很閉塞,低矮的群山環繞,村子幽靜極了,是個避世的好地方。
外頭的戰亂燎不進村子裡,英奶奶便也有了一個鬆快的童年。
那會兒家家戶戶都生好幾個孩子,英奶奶家卻是個例外。
英奶奶的父親是鎮上私塾的教書先生,母親是尋常村婦,生她的時候,母親大出血。
那個年代,這樣的病症,無異於一腳踏進了鬼門關。
所幸祖上庇佑,沒讓英奶奶變成落地便沒媽的孩子。
英奶奶的母親撿回一條命後,她父親便說什麼都不肯再要孩子了,那個溫潤的男人總說,比起多子多福,還是妻女安康更叫他安心。
於是,英奶奶成了村兒裡最幸福的小丫頭。
學齡前,英奶奶總在白日裡隨母親田間地頭的溜達,或是去山上打豬草撿柴火,晚間父親歸來,她便在煤油燈下學著認字。
她會寫的第一個字就是自己的姓,那會兒父親教她:『英,英姿勃發的英』
她咯咯笑,奶聲奶氣:『英,英俊的英』
父親被她驚得呆住了,問她哪學來的這話,她說是母親總在她面前誇父親,日子久了,她便記得牢了。
後來稍大一點,英奶奶跟著父親一塊兒去私塾,學國文,學算數,也學做人的道理。
那會兒認字的女娃娃不多,英奶奶是當中佼佼者。
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英奶奶過了十五年,過後便是苦難來臨。
是中秋的時候,父母結伴去另一個村鎮的早集上賣自家養的土雞,回來的路上被流彈奪去性命,那時村裡人才後知後覺,原來戰火終究還是蔓延了來。
在村兒裡人的幫助下,英奶奶安葬了雙親,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十五六的孤女,深得村民同情,加上從前英奶奶的父母還在時,同大家的情誼還算親厚,於是英奶奶得了許多人的照拂。
學是上不下去了,英奶奶卻有了別的事兒幹——村兒裡有家阿媽的刺繡一絕,她願意收英奶奶當個徒弟。
荒年餓不死手藝人,爹媽沒了,總得有吃飯的本事,英奶奶便去了。
大概也該英奶奶吃這碗飯,十多個徒弟裡,就數她悟性高學得快,不到一年,便能幫著師傅一起趕出貨。
遇到那個人,就是在出貨的路上。
3
那年英奶奶十九,出落得芙蓉花兒一般靈秀。
是臘月根兒裡,英奶奶去給縣城一家店送年前的最後一批繡品。
去時天兒就陰沉沉的,回來的路上果然下起了大雪,英奶奶裹緊了襖子埋頭趕路,卻在山道邊的枯草從裡聽到求救。
扒拉開草叢,竟是一個帶傷的年輕男人,穿著軍裝,即便灰頭土臉,也難掩清秀之姿。
眼見雪片越來越大,英奶奶做不到熟視無睹,於是她架著那年輕男人的胳膊,從後山帶他回家。
她說:『村子裡人多眼雜,你穿著軍裝,怕惹事兒』
男人也不說話,隻任由英奶奶安排。
後來,是男人自己給自己治傷,他的小腿中了彈,胳膊有骨折,頭頸有擦傷……總之,渾身上下都是功勛。
他硬生生將子彈挖出來的時候,英奶奶就在他邊上,瞧見了那場血腥和他的隱忍。
村裡人知道男人的存在,是隔年二月的時候,那天和英奶奶一起拜師學刺繡的一個師妹來找她,推門看見了拄著簡易拐杖練習走路的男人。
小丫頭像撞破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一般,蹦蹦跳跳地去找師傅八卦,那之後,全村人都知道了英奶奶救人這回事。
梅村民風淳朴,大家不僅沒有編排英奶奶和那個年輕男人,反倒還打趣說倆人看上去很是般配,逗那男人要不要以身相許報恩。
英奶奶的臉就紅了又紅,迅速明白了少女懷春這四個字的意思。
三月春來,英奶奶去化了凍的河邊摸河蚌田螺給男人補身體,心心念念想著他要好起來才行;四月清明,英奶奶去給父母上墳掃墓,男人陪她一起去,幫她挎放著紙錢香火的竹籃,一路上英奶奶都心跳如鼓擂;五月槐花開的時候,男人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好了,他攀上後山的大槐樹,摘下槐花給英奶奶做槐花糕,口感馥鬱甜膩,像極了那時的好天氣。
五月中旬,男人的戰友尋到村子裡,男人不得不走了,走前,他把他的軍用水壺留給英奶奶,說他還會回來。
他走之後,英奶奶日盼夜盼,終於在八月盼來好消息——男人全須全尾的回來了。
那時廣播裡已經播報了日本宣佈投降的消息,男人說,再沒有無休無止的戰火了,英奶奶笑得比槐花還甜。
4
可是很快,男人又要走了,說是組織上給了他新任務。
英奶奶也不懂,男人要走,她就給他準備行李,走的前一晚,男人小心翼翼握了英奶奶的手,將一個豁了口的口琴塞到她手裡:『等我回來就娶你』
隔天,男人下山,英奶奶送了又送,她沒想到那會是他們最後的告別。
男人走後,英奶奶的一年四季都有了期待,隻是她等的人再沒回來。
英奶奶就這麼一年摞一年的等,等到她29了,當初來尋男人的戰友過來了一趟,跟她說男人被手榴彈炸沒了。
從那往後,英奶奶的一年四季便被思念替代。
時光荏苒,一晃過去好幾十年,英奶奶就那麼一個人過著,從未成家。
改革開放後,村裡的年輕人外出尋找機會,梅村再不如從前那般閉塞,英奶奶的好手藝,也有了傳承。
那時商業快速發展,純手工制品相當受歡迎,有許多外商到了鎮上投資辦廠做生意,大量收購絲絹制品,英奶奶一下子就成了梅村的老寶貝。
彼時,五十多歲的英奶奶耳聰目明,鎮上特地派了人來,說服她開班授藝,將附近十裡八村讀不進去書的姑娘們都聚到她這兒來學,學到個五六成,再去工廠幹流水線,也算為家鄉發展做貢獻。
慢慢的,梅村的路變寬了,房子變高了,就連遠處的山水,都變得比從前靈動起來,村民全都脫了貧,人也一茬茬的多了起來,英奶奶的年歲,就伴著那時光,顫顫巍巍地長了起來。
英奶奶八十歲的時候,鎮上給她張羅了一場『榮退』宴,給她在村兒裡翻新了老房子,讓她回歸山野間安心養老,誰知老了老了,英奶奶反倒越發調皮起來。
那時和英奶奶同時期的老人已經去了很多,英奶奶的精神頭卻一直硬朗著,她喜歡小輩們回村裡,熱熱鬧鬧圍著她轉。
每每逢到節假日,她看著比誰都要開心,總是被這家請去吃茶,又被那家請去喝酒。
只要出現,她必不會空著手,總要帶些小禮物。
有時是她一把年紀去小河邊摸來的魚蝦制成的咸貨,有時是她戴著老花鏡在燈下一針一線納好千層底。
她總說,希望村兒裡的孩子出門在外都平安順遂。
這一次,是村兒裡有個姑娘要外嫁,梅村老規矩,但凡誰家辦喜事,只要能騰出時間來的,都得上陣幫忙。
於是英奶奶又沒閑住。
她說要給姑娘蒸槐花糕,出嫁前吃上一口,往後的日子都甜甜糯糯。
可她摘完槐花後,就坐在了樹杈上吹那口風琴,那模樣又勾起了村裡人的回憶。
這麼多年,幾乎人人都知道英奶奶的那段過往,大家都為她意難平。
5
英奶奶到底還是被年輕人從樹上弄了下來。
是兩個小夥子猴兒一樣攀上去,一個替她背背簍,一個攙著她枯枝一般的手,小心翼翼扶她順著枝丫走下來,見她安全落了地,樹下圍觀的眾人才都鬆口氣。
婚禮在兩日後,英奶奶前所未有的忙叨。
她把自己收拾得幹凈清爽,套素佈的褂子,腳上穿著自己繡的鞋,在敞亮的小院兒裡走得如風一般輕盈。
做槐花糕工序繁瑣,先要將槐花去梗泡鹽水,又過溫水,之後將白砂糖和糯米粉加進去打成漿,再倒入模具,上鍋蒸夠時間。
英奶奶心細,想著是喜事,還另外準備了紅棗、桂圓、花生等吉祥的零嘴,碾成沫兒,撒在剛出鍋的槐花糕上。
五月春暖,馥鬱的香氣附著在空氣裡經久不息,勾得大家饞蟲都跑出來。
英奶奶用油紙仔細包了給準新娘送去,姑娘家裡人連連說謝,姑娘自己咬一口那軟軟糯糯的玩意兒,唇齒留香,撒著嬌地拉著英奶奶的衣袖,說自小到大都吃著英奶奶的各種零嘴兒,沒想到臨出嫁了,還能嘗到英奶奶的絕活兒。
在場的人哄一聲笑了,大家都道英奶奶偏心。
可說著說著,人人都紅了眼圈兒。
誰都知道,自當年那個男人走後,英奶奶一年一年的蒸槐花糕,可自知曉那人回不來後,英奶奶便再沒蒸過了。
如今英奶奶重新上手,似是在告訴世人,她已經放下了那段回憶,整個梅村都為之開心。
英奶奶老了,大家都隻想她活得再肆意一些。
兩日後的清晨,梅村大喜,五更天便有震天響的鞭炮聲響起。
英奶奶穿戴整潔,到新嫁娘家送紅封子,還送去了一卷婚書。
新娘家人打開卷軸,發現竟是絲線繡好的生辰八字和吉日良辰,字體娟秀,卷軸邊,還有大朵盛放的玫瑰暗花。
英奶奶笑:『緊趕慢趕的,總算是趕上了,快,快收好,婚書為證,方為明媒』
主家熱淚盈眶:『合著您老前些日子問我要倆孩子的生辰八字,是準備這個呢?您都封針多少年了,這是給我們家天大的禮物啊』
英奶奶眼角笑出兩朵可愛的小雛菊。
6
英奶奶走丟,是婚禮後兩個月的事。
那時已進七月,天熱得不行,村兒裡人都懶懶的不愛出門,隻在傍晚時分出來透口氣。
那天大家在村口的大樹下聊天,聊著聊著,有人問平時愛熱鬧的英奶奶怎麼沒來,大家這才發現不對勁。
去了英奶奶家裡,門開著,院兒裡房間裡都沒人,大家都慌了,開始四散出去找人。
先從村兒裡開始找,後山,河邊……英奶奶常去的地方都翻了個遍,都沒發現,後來才延伸到村兒外頭去。
那一夜,除了奶娃娃,整個梅村都無人安眠,終於在隔天日出時分傳來好消息——十多裡之外的另一個村鎮上趕集,有村民認識英奶奶,用電動三輪兒將她送了回來。
送英奶奶回來的人說:『老太太好像不太記事兒了,問她什麼都挺糊塗的』
大家心裡咯噔一聲,但還是張羅著替英奶奶洗漱換衣服,先將她拾掇幹凈。
後來,有人在英奶奶家裡找見一本小筆記本,和一本病歷。
病歷上記著,英奶奶早在半年前就得了阿爾茲海默症,而小筆記本裡,則凌亂寫著很多事。
像是每日早上起床後要做什麼,睡覺前要做什麼,槐花糕的做法等等,最抓人心的,是兩個多月前,英奶奶在本子上記下了兩個名字,和對應的生辰八字,下面還有一排小字:給孩子們繡一卷婚書。
後來英奶奶清醒了些,她看著屋裡那麼多人,便知道大家都明白了她的隱瞞。
她還是笑呵呵的:『哎呀現在糊塗得越來越厲害了,也不知道怎麼的,出去溜達著就忘了怎麼回來,幸好我有這個小本子,趕著把婚書繡完了。
『我這輩子啊,沒能給自己繡一卷,總是個遺憾,能給孩子們繡上,也算知足了,婚書為證,方為明媒,希望咱梅村的孩子,都能順順當當,和和美美』
英奶奶說得輕鬆,卻叫在場的每個人都落了淚。
那天的最後,是大家坐在一起商量要怎麼給英奶奶養老,最後達成協議,各家出錢,在村兒裡每個路口都裝上攝像頭,每家還得分出一個人,參與輪班兒看顧英奶奶。
後來,英奶奶糊塗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可她的身邊再沒離過人。
她開始變得越來越像個小孩兒,常常鬧騰著要吃零嘴兒,要人陪著玩遊戲,她把軍用水壺和口琴忘了很久很久,直到落了灰。
村兒裡人都說,忘吧,記了一輩子,她也該鬆快鬆快了。
就好像那個回不來的人,那段沒有終點的緣分,總該要有個結局,陰陽相隔,兩兩相忘,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