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道因其傳奇色彩,名聲頗大,但它在川陜諸道中,受沿線地貌條件和經濟條件制約,還是一條相對次要的道路。
楊貴妃嗜食荔枝。
經過晚唐詩人杜牧的演繹,世人一提到楊貴妃與荔枝,總會記起他的名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這一故事,正史中亦有記載,《新唐書·楊貴妃傳》雲:『妃嗜荔支,必慾生致之,乃置驛傳送,走數千裡,味未變已至京師』玄宗後半期的史事,大家也都知道,『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千裡馳貢,博美人歡顏,成了玄宗濫用國器、荒弛朝政的一大表現。
於是,荔枝從何而來,『走數千裡』,究竟為幾千裡?史料中語焉不詳的幾個細節,成為後人評判玄宗昏聵程度的幾個重要依據。
貴妃所食荔枝,自何處來?
歷史學家嚴耕望先生曾有意排列對比了唐人和宋人的記載,發現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唐人多言荔枝來自嶺南,而北宋中葉以後的記載則多雲荔枝來自四川涪州(今重慶涪陵區)。
荔枝是一種南國水果,盛產於嶺南,這留存於更早的歷史記載中。
西漢定鼎之初,南越王尉佗曾向漢高祖劉邦奉獻鮫魚、荔枝,劉邦以蒲桃錦四匹回贈。
公元前111年,漢武帝擊破南越,遂在長安建扶荔宮,自交趾移荔枝百株,栽植於庭。
但關中的水熱條件並不適合荔枝生長,據說扶荔宮的荔枝林無一生者,但皇室仍連年移植不息,難得有一株枝葉稍茂,但終究未能結果。
皇家建扶荔宮,雖無一生者,仍連年移栽,滿園的荔枝乃是對奄有南地的一種權力彰顯。
在《後漢書·孝和帝紀》中還載有『舊南海獻龍眼、荔支,十裡一置,五裡一候,奔騰險阻,死者繼路』。
荔枝,是嶺南的一種象征,而嶺南,距離關中長安又是那樣遙遠,千裡馳貢,勞民不絕。
在唐人的心目中,貴妃所食荔枝來自嶺南,既符合荔枝地望,其長途傳貢、傷折民力的故事,又符合了時人諷諫朝政的用意。
但是,荔枝有一個特性——不易保存,白居易在《荔枝圖序》中言:其果『如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
依照驛馬的速度,嶺南的新鮮荔枝在四五日內送抵長安,斷無可能。
所以,貴妃所食荔枝,應來自他處。
嚴耕望先生搜檢宋代史料時,發現《輿地紀勝》中引舊志雲:『楊妃嗜生荔枝,詔驛自涪陵,由達州,取西鄉,入子午谷,至長安才三日,色香俱未變。
《涪州志》雲,七日到長安,不同』這一路程,約略計算,二千裡上下,依唐代急驛日行五百裡的極限,三至七日間到長安,尚不至荒謬。
蜀地產荔枝,可信嗎?
荔枝,作為一種典型的南方水果,現今的主產區在兩廣和福建,四川僅瀘州合江縣一帶還有規模生產。
那麼,唐朝時,四川的荔枝生產情況如何呢?
西南師范大學的藍勇教授曾對歷史上四川荔枝的種植和分佈進行過細致的考察。
唐宋時期,北緯31度以南的成都、重慶、宜賓、瀘州、涪陵、樂山、萬縣和雅安等地的河谷地帶均有荔枝種植的記載。
其中,北緯30度以南的宜賓、瀘州、樂山和涪陵四地產量最大,質量最好,此四地中,又以宜賓和瀘州兩地的荔枝最負盛名。
可見,歷史上四川地區荔枝的分佈,呈現出明顯的緯向帶狀。
荔枝的生長,需要基本的熱量條件,漢武帝將嶺南荔枝成批移栽至長安扶荔宮,隻能是違背植物種性的一廂情願。
而由歷史氣候研究可知,唐代是中國的一個暖期,氣候比當代溫暖。
唐時,四川的荔枝分佈,基本上就是沿著荔枝生長的北界。
所以,宋代的史籍開始透露貴妃所食荔枝出自涪陵,並非違背植物種性的空穴來風。
成書於北宋初年的《太平寰宇記》卷一二〇載,涪陵地區,唐宋時為『涪州』,其下樂溫『縣地頗產荔枝,其味尤勝諸嶺』。
樂溫縣,現已不存,故址在今重慶市長壽區長壽湖一帶。
《輿地紀勝》中還提到,涪州城西十五裡地方,有妃子園,植有荔枝『百餘株,顆肥肉肥,唐楊妃所喜。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謂此』。
尋路:荔枝如何送達長安?
無論是樂溫縣,還是妃子園,均大體指向今天重慶市涪陵區西部至長壽區一帶。
要知道這裡的荔枝如何快馬送往長安,便需要先對川陜之間的地貌和交通作一了解。
四川盆地內部,並非一馬平川。
以南北走向的龍泉山和華鎣山為界,四川盆地自西向東可分為三個地理單元。
龍泉山以西是著名的川西平原,又稱川西壩子。
這是一塊由岷江等河流沖積而成的扇狀平原,地表平坦、土壤肥沃、河渠密佈,此處是四川經濟最發達的地區,成都即坐落其中。
龍泉山和華鎣山之間為川中丘陵。
這一片區域地表巖性復雜,嘉陵江、涪江、沱江及其支流在此蛛網密佈,將地表侵蝕切割成大小形狀各異的丘陵。
華鎣山以東為川東平行嶺谷。
此處的地貌極有特色,10餘條北東-西南走向的條狀山脈整齊地平行排列於四川盆地的東部及東南邊緣,北起於大巴山南麓、南至雲貴高原北側,形成一個圈層結構。
其中,自西向東,最重要的3條山脈依次為華鎣山、銅鑼山和明月山。
唐時盛產荔枝的涪州樂溫縣,即今重慶市涪陵區西部至長壽區一帶,就位於明月山南端的東側。
川東平行嶺谷的北端與大巴山南麓相連。
大巴山呈東西走向,其北側為秦嶺,與之大體平行。
秦巴山區西起嘉陵江、東至伏牛山,東西綿延800餘公裡,南北寬300餘公裡,山峰高度多在2000米左右,構成了關中平原與四川盆地之間的巨大屏障。
穿越秦嶺,當然不能自峰頂硬闖,而需靈活利用地貌上的有利條件。
秦嶺的地勢,北陡南緩,北坡屬渭河流域,南坡屬漢水流域,但是,沒有一條河流能切穿秦嶺。
所以,穿越秦嶺的道路,就需借助分水嶺兩側水源接近、南北坡相互對應,且流程較長的河谷。
早在秦漢時期,穿越秦嶺的川陜通道就基本形成,從西至東,共有四條。
陳倉道,這條道路利用了秦嶺西端的嘉陵江河谷,從寶雞至鳳縣,過青泥嶺、略陽、勉縣,至漢中。
褒斜道,利用了秦嶺北坡的斜水和南坡的褒水河谷,從眉縣出發,經太白縣,至漢中。
儻駱道,利用秦嶺北坡的駱河和南坡的儻水河谷,從周至出發,經華陽縣、洋縣,至漢中。
子午道,自西安正南,沿灃河谷地,穿秦嶺子午谷,經寧陜縣、洋縣,抵漢中。
漢中盆地,是為穿越秦嶺的四條道路的總樞。
但是,由關中至四川,至此僅穿越了秦嶺,還需穿越大巴山。
穿越大巴山的通道共有三條。
自西向東,依次為劍閣道、米倉道和洋巴道。
這三條道路在大巴山南坡的出路恰大體對應了前述四川盆地的三個地理單元:川西平原、川中丘陵和川東平行陵谷。
劍閣道,經劍閣、綿陽,往成都。
米倉道,經巴中、平昌、往渠縣、合川。
洋巴道,經萬源、達縣,往重慶、涪陵。
所以,出產於川東平行陵谷地區的荔枝,慾北運往關中,勢必取道秦巴山地通路中最東端的一組——子午道和洋巴道。
洋巴道在大巴山南麓的開口在達州宣漢縣,此處大致位於川東平行陵谷銅鑼山的北端,因此,明月山南端東側涪陵西部的荔枝,慾經宣漢進入洋巴道,必須至少穿越明月山。
但川東平行陵谷的諸條山脈海拔多在700至1000米左右,並不易翻越。
所以,涪州樂溫荔枝的外運,最初乃是貼著明月山北行。
明月山東麓的S102省道,在明月山和龍溪河河谷之間,經墊江縣、穿梁平縣東部,在開江縣任市鎮,連通S202省道,至開江縣講治鎮。
唐玄宗時,開江縣名為新寧縣,縣城即在講治鎮附近。
講治鎮大體位於明月山的北端盡頭,荔枝至此,方才繞過明月山,進入明月山和銅鑼山之間的山谷地帶。
銅鑼山的北端,與明月山之間,還有一段長約60公裡的平行褶皺山脈,名曰七裡峽山。
洋巴道的入口宣漢縣在七裡峽山的西側,荔枝要運往宣漢,還需設法尋找穿越七裡峽山的通路。
開江縣的新寧河,恰是一條切穿七裡峽山的河道。
從開江縣回龍鎮至宣漢縣七裡鄉,順著新寧河河谷便進入宣漢縣境內。
宣漢縣城有州河,該河源出大巴山,南流往達州,故名州河。
自宣漢縣城,沿州河河谷,抵達州羅江鎮,便可轉入G210國道,至此,正式進入舊時穿越大巴山的洋巴道。
由洋巴道向北,經萬源、鎮巴、西鄉,至洋縣,成功穿越大巴山。
自洋縣出發,取道寧陜縣,繼續沿G210國道,經旬陽壩鎮、廣貨街鎮,出灃峪口,至子午鎮,便成功穿越秦嶺,抵達關中平原,至此,西安城已近在咫尺。
可以說,G210國道穿越大巴山段,大體相當於舊時洋巴道,穿越秦嶺段,大體相當於舊時子午道。
由上可知,唐玄宗時的荔枝道,自今天重慶市長壽區長壽湖畔出發,大體依循S102、S202省道,沿明月山北上。
至開江縣講治鎮,向西繞過明月山。
利用開江縣新寧河,穿越七裡峽山,入宣漢縣。
沿宣漢縣州河,在達州羅江鎮轉入G210國道,先後穿越大巴山和秦嶺,抵達關中平原。
全程約1800餘華裡。
路程途中,有著川東平行褶皺山脈和秦巴山地的阻隔,荔枝道不作強行翻越,而是巧妙地利用天然河谷,突破了這些障礙。
唐都長安,位於四川盆地的東北方向。
在地圖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涪州樂溫,基本上處於唐時四川荔枝穩定產區的東北角。
受生物種性限制,荔枝已不可能再往北生長,受限於高峻的巫山山脈,四川荔枝也無法向東擴展。
從空間位置而言,此處正是距離長安最近的荔枝產區。
從這一點而言,唐王朝擇取涪州新鮮荔枝作為馳貢之品,絕非信手指來,而有著慎重的可行性考慮。
荔枝道,雖然有名,卻相對次要
因為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典故,荔枝道在川陜諸路中格外受人矚目,但其真正地位,在此還有必要再作一說明。
從漢唐以來的歷史事實來看,穿越秦嶺的四條通路中,陳倉道和褒斜道最為重要。
褒斜道相對近捷,在和平時期最受重用。
陳倉道雖路途迂遠,但較為平坦,又兼有水運之便,所以在戰爭時期備受重視。
儻駱道和子午道,在秦嶺北坡開口雖然更接近西安,但因為南北坡之間絕水地帶過長,交通並不方便,所以重要程度遠不如陳倉道和褒斜道。
有唐一代,穿越秦嶺的四道之中,可以說利用最少的就是作為荔枝道的子午道。
穿越大巴山的三條通路,在歷史上的地位也並不相同,其重要程度和與之相通的四川盆地三個地理單元的經濟狀況有關。
劍閣道,連通成都,最為重要。
米倉道,連通巴中,地位其次。
洋巴道,連通的是宣漢、達州,經濟地位不及前兩個地區。
加之洋巴道在大巴山的穿越地段,分水嶺高峻,絕水地段比較長,通路條件也不及前兩道,洋巴道的重要性自然並不占優。
因此可以說,荔枝道因其傳奇色彩,名聲頗大,但它在川陜諸道中,受沿線地貌條件和經濟條件制約,還是一條相對次要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