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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的藝術世界《CSCS208209》

讓我特別難忘的還有『象的失蹤』,這隻象,我一直把它看成村上春樹的圖騰,大概村上骨子裡就想做那麼一隻大大的,孤行的,又很任性的動物,有自成一體的思想和價值觀,追求靈魂的獨立和自由,哪天對籠子和柵欄感覺不爽了,就招呼也不打的失蹤了。

——黎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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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的大象與風

文 黎戈

小張讓我寫下村上春樹,說『你知道啦,就是談一下日本人際中常見的,人與人的關系……反正你知道啦』——其實我根本不很知道,掛電話以後,我就在努力揣摩她的意指。

我想不通她為什麼選村上呢,不要說谷崎和川端,就是渡邊淳一都比他更日本,村上春樹說起來算是個很西化的日本小說家,他最喜歡菲茨傑拉爾德,收集了幾千張爵士唱片,開過酒吧,還翻譯過保羅·奧斯特,並且有好幾年都是寓居在美國,村上要是知道我準備闡述他的日本氣質,肯定要氣瘋了。

那種和式愛情的氣息,日本氣質…說好聽點叫距離,說難聽點,叫疏離。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東西,上次李博士從日本回來,大家一起喝咖啡,博士說『日本人際很清淡,就是每個人都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在地鐵上,人和人之間都不會對視的。

因為平時太壓抑了,所以一旦爆發就很變態和血腥』我問他有沒有隨身帶全家福照片,他說太太不給外人看,我說你太太是日本人吧,他很吃驚,說你怎麼知道,我說很明顯嘛。

日本人一向是表情節制,用詞客套,唯恐和別人建立很嚴重的關系,注意力節省下來的後果是,對季節天候,還有細節,都非常敏感,你看它們的小說,裡面常常有非常漂亮的,散文化的段落,而且,都不是對人,而是對物,對景。

我想到一個詞,可以形容日本人的愛情或人際方式,就是『淡愛』。

但是我總覺得,雖然也是淡的,可是村上小說裡的和式氣息,和渡邊,吉本,川上弘美,都不太一樣。

我在想,在日本的村上,卻和中國的八十後頗有些相通處——他是獨生子,在那個年代的日本,這是很少見的。

小時候他總是因此而自卑,覺得自己是殘缺的,找不到歸屬。

他筆下的人物也多背景稀薄,關系網稀疏,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家境尚可,和現實沒有慘烈的摩擦和沖突,性格有點接近時下的宅男宅女。

獨住一間宿舍,以最小密度的家具和最大密度的書刊為伴,起床,散步,在陽光充足的露臺上吸煙,看書,聽唱片,用咖啡機做杯熱咖啡,中飯吃澆了番茄醬的意粉,養一隻寵物貓。

唯一的朋友,也是情侶,愛人,性夥伴。

村上筆下最甜美的愛情,大概就是自傳體的『芝士蛋糕型的我的幸福』。

『我』和老婆窮的隻能租兩條鐵路夾住的一個三角地帶,平日喧鬧不堪,鐵路工人罷工的時候,我們就抱著貓咪在鐵軌上曬太陽,那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候……向陽的村上作品裡,我最喜歡這個。

家裡又給老公弄亂了,我隻找到一本盜版老村上,還是賴明珠版的。

讀了一半之後,發現村上最喜歡的意象,是風。

『聽風的歌』裡,老鼠是寫小說的,他說他去過一個古墓,耳邊是掠過樹林的大大的風聲,把一切都包裹起來,蟬啊,蜘蛛啊,青蛙啊『我就是想寫小說,寫那個把一切都包裹起來流向太空的風聲』。

半夜,窗外有隱隱的車聲,我在想是不是那天T和我說的飆車。

突然我思路一轉,想起來,村上在『聽風的歌』之後幾十年,真的寫了一篇風的小說,就是我最喜歡的,還專門做了筆記的『天天移動的腎型石』,裡面有一個叫貴理慧的女人,這個女人自我粘稠,從不舍得把自己深入日常生活的深處,她愛一個叫淳平的男人,然後她更需要一個精神上的巨大活動空間。

她帶著空白,沒有未來的無為性,無意而來,降落到他的生活中,她的身份是空白的,社會坐標是空白的,歷史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她的住處,職業,去向,隻知道做愛時冰涼的肌膚觸感,耳語時的呵氣溫暖,對話時的機靈跳脫,你可以在一個人面前,完全打開自己的快感。

隻記得這些……當然,最後這個女人還是失蹤了,她要奔赴她的事業,就是在高處,兩幢高樓間,搭上鋼絲,解開安全纜,這個世界,『隻剩下我和風』。

淳平再也打不通她的電話了。

每當我被孩子和家務碾壓的要崩潰,我就會看看窗外,做五分鐘失蹤的貴理惠,想象自己是在一條鋼絲上走,閉著眼睛,禦風而行。

然後睜開眼睛,該幹嘛幹嘛。

讓我特別難忘的還有『象的失蹤』,這隻象,我一直把它看成村上春樹的圖騰,大概村上骨子裡就想做那麼一隻大大的,孤行的,又很任性的動物,有自成一體的思想和價值觀,追求靈魂的獨立和自由,哪天對籠子和柵欄感覺不爽了,就招呼也不打的失蹤了。

大象當然很害怕牢籠——『聽風的歌』裡,那個小女孩問她的男朋友,你愛我嗎,會結婚嗎,之類小女孩都會問的問題,男人都一一肯定了,女孩說你騙我吧,男人拿出一塊泥巴狀物事給她看,說『這是一塊牛反芻用的幹草,我一直搞不懂嘛,牛把這麼難看的東西嚼來嚼去幹嗎?』,女孩很聰明,想了會說『好了,以後你不要和我說真話了』。

我想起川上弘美『老師的提包』裡,月子買的那把刀,她買了把幾千快的刀給老師,算是和解的禮物,她沒選那把幾萬塊的,不是怕花錢,而是怕『萬一老師不原諒我,幾萬塊的刀就顯得太隆重了』 我一個朋友評『老師的提包』,說特別不喜歡那種好像隨時可斷電的感覺。

一開始我想村上的幹草和川上的刀是不是一種東西?就是那種日式愛情裡,不固定什麼關系,免責式的克己,又老是不放心,怕把情緒開關交到別人手上。

後來又仔細想,覺得還是不太一樣,村上的黑,是直指人生的虛無,川上是愛情中的安全感匱乏。

村上作品通常有明暗兩個地帶,比如對生命懷疑不止,漸漸被暗影吞噬的直子,像是村上的精神雙胞胎,她是安靜的,重的,凝固的,像大象,然後就會再搭配一個無比向光,沒心沒肺,風一樣輕盈流動的綠子。

在『聽風的歌』裡,也有死於盛年的法文系女孩,加一個說話不靠譜的嬉皮姑娘。

村上通常會對那個暗影感懷不已,然後繼續和這個陽光無厘頭……這也很象很多時下年輕人的生存狀態:沒心沒肺的耀眼青春裡,住著一顆老靈魂。

本文選自『私語書』。

黎戈,作家,著有『一切因你而值得』、『私語書』、『因自由而美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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