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世界上最容易受傷的病:『瓷娃娃』病。
經歷了無數次骨折之後,我終於長大了。
現在,我想正視一次欲望,愛情,和自己。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211個故事
一
『兩邊凳腳又被你磨壞啦,我給你重做一個』
我坐在輪椅上,看爺爺蹲著給我做新的小板凳。
他弓著背,地上放著三塊木板,不停地用銼刀打磨,有一塊木板最大,長三十五厘米,寬十三厘米,厚一厘米。
這一塊,是用來做凳面的。
還有兩塊尺寸一樣,都是長十五厘米,寬十三厘米,是用來做凳腳的。
磨好了木板,他開始釘釘子。
很快,他就把一個小凳子做好了。
這樣的小凳子,爺爺已經給我做了上百個。
他把我從輪椅上抱下來,放在小凳子上讓我試試。
我用這個小凳子慢慢往前『走』,感覺比上一個更順手了。
除了輪椅,這個小凳子就是我『走路』的工具。
我坐在凳面上,雙腿交叉放在身前,與身體保持垂直,側面看,整個人像一個直角。
我用兩隻手握住凳子兩端,一左一右地抬起、挪動凳子,從而達到前行的目的。
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父母工作居住的城市。
暑假的時候妹妹會去,我也會趁此機會去父母那裡待上兩個月。
從老家到父母工作的城市,坐長途車大約七個小時。
我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這樣不用受其他乘客打量,又可以看風景。
汽車停在服務區時,別的旅客都下車吃東西,上廁所,而我隻能在車上解決。
去父母的住處隻有短短兩個月,所以輪椅放在老家沒有帶。
陪護我的爺爺,總會帶幾個空瓶子,讓我悄悄排尿,最後拿到車下去丟掉。
從鄉村泥土小路,到交錯的高速公路,再到高樓林立的市中心,終於到了父母在市郊的住所。
一路上看著風塵仆仆的旅人和鋼筋水泥的龐大怪獸,我真真切切地感受著外面的世界。
因為身高問題,我坐著的時候,雙目平視的視線隻到普通成年人的膝蓋部位。
盯著健全人筆直而有力的腿,看著他們站立行走,奔跑追逐,除了羨慕,也有嫉妒。
我的頭顱碩大,軀幹短粗,腹腔裡有一塊骨頭突起,使我的肚子看起來渾圓而詭異。
我的四肢短小而脆弱,窮其一生也無法直立行走,隻能坐著或躺著。
雖然無法站立,但是我用一個小板凳充當『交通工具』,長期用手抬起自己,手臂得到了一定的訓練,上肢倒也算結實有力。
下肢的情況就不那麼好了,由於骨骼纖細,身體軀幹又太重,雙腿根本無法支撐上身的重量,常年都是將雙腿交叉著向前盤起。
這是一種叫做『瓷娃娃』的病,又叫『脆骨病』。
由於成骨發育不全,患者非常容易骨折,同時這種疾病會迫使患者軀幹發育異常,嚴重的會導致器官被擠壓成細條狀。
作為一種罕見遺傳性骨疾病,發病率約十萬分之三。
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作者圖|爺爺做的小凳子
二
小時候經常隻是在床上爬,無意間就會骨折。
打了一個噴嚏,也會骨折。
伸手想要夠點什麼東西,又會骨折。
我的童年經歷了無數次骨折,隻記得疼到嚎啕大哭。
家人把我送到醫院,醫院也不願接待我這個病人。
他們都說,這沒法看。
他們顧慮的是,如果操作不當,會給我帶來更多的骨折。
父母在醫院苦苦哀求,最終醫院還是不同意治療,我隻能被帶回家,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十天半個月,或者更久,讓骨頭自行愈合。
幸運的是,長到十幾歲,骨折情況就極少出現了。
爺爺為了讓我可以自己活動,給我定制了專屬的小凳子,為了不靠旁人的幫助,為了自己『走動』,我和凳子開始了漫長的鬥爭。
起初手臂力量不夠,加上骨頭脆弱,把自己抬起來著實很吃力,稍有不當就會造成脫臼。
於是我常常在盡可能不傷害筋骨的情況下,利用別的方法來鍛煉上肢。
比如沒事就扔扔石頭,拍拍皮球。
時間一久,骨頭硬實了,重新坐到小凳子上,訓練著用手抬起凳子,左手抬起左側的凳角往前挪一下,再用右手抬起右側的凳角往前挪一下,就這麼一左一右,雙手發力,一點一點往前挪動。
現在,我已經可以很自如地利用一張小凳子穿梭於我家的房前屋後了。
有時候也慶幸,雖然我是個殘疾人,但我還有一雙手,這雙手能讓我自己刷牙洗臉,吃飯拿東西,甚至打遊戲機,都不耽誤。
即便自己可以慢慢習慣,但許多人看見我的第一反應,依然是很吃驚,因為模樣實在嚇人。
更有人會直接喊我『癱子』。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相當憎惡這個世界,希望找到一個可以發泄的突破口。
十四歲那年我鬧著讓家裡給我買了電腦,接了網線。
起初隻是利用網絡來發泄對現實的不滿,比如看暴力視頻,打格鬥遊戲,後來輾轉QQ,認識了很多網友。
我識字不多,為了可以看更多的東西,和網友聊天,我就自學了拼音。
找了妹妹學齡前用的幾本帶拼音的童話書,一個一個字開始學習,久而久之,我認得了別人給我發的信息,也會用拼音打字了。
我的手臂力量比較好,手指也靈活,打字的時候倒也不費力。
網絡為我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甚至,遇到了讓我心動的女孩。
當我一年年長大,我開始發育了。
臉上長出了痘痘,嘴唇上方冒出了胡須,聲音變得粗軋,連喉結都冒出來了。
十七歲的一個早晨,我從夢中驚醒。
那個夢裡閃現了各種各樣的人像面孔,穿著清涼的女孩,模糊的面孔,嬌俏的笑聲,裸露的身體。
醒來時我察覺到身體的異樣,褲襠裡一片潮濕。
我不敢向家人提起,惶恐地上網搜索,才知道這叫做夢遺。
我斷斷續續地開始有了晨勃,那憋尿一樣的感覺,讓我有種無處發泄的沖動。
看著身下醜陋的器官,我羞恥而無助。
作為一個心理和性生理都與常人無異的殘疾人,我也有性需求,也會性幻想。
我渴望被愛,渴望被親撫。
一般人不會理解,他們會詫異殘疾人也有性需求,甚至我的父母家人,也始終把我當成一個無欲無求的孩子。
也許在很多人眼裡,殘疾人只要求得三餐溫飽,性命無虞就應該感恩戴德,怎麼還能奢求雲雨之樂?
當欲望來臨,我都是用手來自行解決。
為了避免家人碰到,引起不必要的尷尬和誤解,我會在深夜的時候,關上房門,隱秘地進行處理。
每當這時我的腦子裡會克制不住地浮現出一張面孔,那張不算好看,卻真實可愛的臉。
作者圖|平時使用的輪椅
三
十九歲那年,我在網上下圍棋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我們對決了十五局,她輸了十四局,還有一局是我放水讓她贏的。
後來我們互加好友,時常切磋交流,除了下棋,我們還聊很多好玩的事,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
慢慢的,我們熟悉起來,走進了彼此的生活。
我們談天說地,無話不談,除了一件事,我沒有告訴她我是殘疾人。
我發呆的時候常常會想起她,她兩天沒上線,我就開始焦急不安。
她開心,我就跟著笑,她難受,我也會跟著憂愁。
我隱約意識到,自己對她的感情已經不僅僅停留在朋友階段了。
世人都說情愛滋味苦,我想我遇到了我的愛情。
我問妹妹女孩子喜歡什麼。
她說,女孩子喜歡有人疼愛,喜歡口紅,喜歡新衣服,喜歡一切漂亮的東西。
我記在心裡,下定決心要送她一份禮物。
可是我並沒有收入,家裡也不富裕。
父母都是窮打工的,妹妹在念大學,母親身體不太好,時常要看病吃藥,家裡還有老人要贍養,處處要花錢。
我隻能靠自己想辦法了。
無法直立行走,無法進行勞動工作,但我慶幸自己還有一雙手。
我做過很多種網絡賺錢項目,雖然效果不盡人意。
刷單被騙過,買彩票顆粒無收,兜售電影資源,也經常遇到拿到片就刪人的客戶。
直到我發現了一個較為穩定,卻非常耗時耗力的工作:打碼。
打碼工作需要下載一個專用程序。
等待頁面跳出數字與字母混合的驗證碼圖片,然後將圖片上的內容打進輸入框,點擊提交,大約一千個碼能賺一塊七毛錢。
我每天夜裡三點爬起來工作到早上八點,睡一會再起來繼續打碼,一直打到下午三點。
除了吃飯上廁所,我一直處於眼睛盯著在電腦屏幕,手指敲打鍵盤的狀態。
很多個夜晚我都在電腦桌前度過,等著程序頁面刷新,跳出一個又一個驗證碼,左手小臂平放在桌上,支撐著上半身保持平衡,指尖飛快地在鍵盤上打出對應字母,右手負責按數字,以及控制回車。
我需要非常專註地分辨驗證碼,再仔細輸入。
如果錯誤數量多了,後臺就會暫停更新,錯誤太多甚至會凍結打碼賬號。
就算是這樣長時間的熬夜打碼,我一天最多打兩萬個驗證碼,折合下來,不過三十幾塊。
雖然我的手臂力量還可以,操作鼠標鍵盤也算靈活,但肩膀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變得很僵硬,動一動都酸疼無比。
由於長期熬夜,我的精神變得很差,胃口也不好了。
每當結束一天的打碼工作,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閃過的都是跳動著的驗證碼。
半年後,我終於攢夠錢,給她買了一雙七百多的運動鞋。
我在網上買好快遞給她,收到鞋子她非常開心,還在空間發說說曬了鞋子。
那次聊天,隔著電腦我仿佛都能看到她雀躍的樣子。
這個時候,我收到了來自她的視頻邀請。
和她認識三年,在空間裡看過她的照片。
顯然,她沒有看過我的樣子。
我比誰都想看到活生生的她,和她面對面地說話,哪怕是視頻也可以。
可看著電腦屏幕反射出的自己醜陋的樣子,我還是不敢按下接通。
隻能聽著刺耳的『嘟—嘟—』聲在我耳邊一聲聲響著。
電腦上出現了『未接聽』的提示,我打下一行字:『這次不方便,下次再視頻吧』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拒絕她的視頻請求,她沒有再次要求我視頻,很快下線了。
隻剩下我坐在電腦前,看著她空間裡用四十萬驗證碼換來的運動鞋發呆。
愛情於我而言,始終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作者圖|電腦桌
四
日子還要繼續,我發覺長期打碼並不是好出路。
每年我可以領到一筆殘障補助金,加上我在網上四處累積的散碎銀兩,我的網店開張了。
因為身體因素,沒辦法進出貨,我就選擇了經營虛擬產品。
網店的生意寥寥無幾,很多東西自己也不懂,比如店鋪美工,競價排名,一切都需要努力摸索。
為了支撐店鋪的經營,同時給那個女孩送東西,我隻好打碼看店兩邊兼顧。
夜裡爭取多打碼,白天忙著學習設計店鋪首頁,整理虛擬產品的宣傳文案。
時間一久,漸漸有了些客人,雖然掙得少,但也算是一點收入了。
我還是會給那個女孩買東西,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不要再送她禮物了。
她有男朋友了。
她給我發了一條很長很長的信息,大致意思是說,感謝這幾年的陪伴,無論是棋藝的進步,還是生活上的鼓勵支持,都很感激。
她還說,不明白為什麼我一面送著東西,一面又不肯視頻,或者向她吐露心跡。
現在她等到了另一個男孩子,可以陪她走下去。
這樣算不算錯過呢。
我給不了她胸膛和依靠,成不了情侶,我依然是她的朋友。
二十幾歲的人生,四年的感情。
想到自己沒有結果的愛情,終究還是有點遺憾。
幼時爺爺總會把我放進三輪車裡,吱吱嘎嘎蹬著車帶我去街上,田裡,河邊。
我不喜歡街上,人太多,太吵鬧。
許多路人會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也有人在竊竊私語,他們的樣子,像是在打量農人出售的變異蔬菜。
我喜歡去田裡,挪著小板凳,鉆在比我還高的金色稻田裡,聽到爺爺焦急的呼喚再出來。
我坐過輪椅,坐過小凳子,也坐過爺爺蹬的三輪車和妹妹騎的自行車。
它們都載著我,去了更遠的地方。
什麼時候能坐一坐火車,甚至坐飛機去天上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