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林是十五歲嫁到柳家的,說是『嫁』,但明事理的人們都知道,青林是去給柳家老爺子沖喜的。
三姐姐老念叨著柳家老爺子是在總督府當過大官的,青林嫁過去就是大奶奶,日日隻需逗魚折花,養尊處優,好不愜意。
可她們越這樣說,青林反而越害怕,她不過是一個小門小戶的幺女,何德何能能嫁給這樣一個德高望重的夫婿。
青林坐在空蕩昏暗的閨房裡繡著鞋底,多年的桐木家具已經開始發黴了,散發出一陣一陣的腐朽泥土般味道。
因為時間緊促,嫁衣是現成的,可她還是要做完哥哥和弟弟的手藝活才能去給自已繡蓋頭。
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過了一個月,十五歲的青林在炮竹齊鳴中被渾渾噩噩的抬進柳家。
放筒,放炮仗,大紅燈籠開路,沿路一陣敲敲打打,青林的耳朵被彩炮震得發聵,她的視線從厚重的紅頭蓋下穿過,能看見她的夫婿穿著真紅對襟大衫站在自已身邊。
可她的思緒毫無波動,她好像隻是這場婚禮上的一個玩偶,被別人牽著絲線控制著就可以了。
至於嫁人到底是個什麼概念,她沒有感覺。
人群中中熙熙攘攘的傳來評論。
『據說新娘子長得好秀氣的!』
『那可不,才十五歲,剛過了豆蔻呀!』
『唉,可惜了』
青林果然應了母親的預言,嫁過去以後隻能守活寡。
隻是這預言來的實在是讓人猝不及防。
青林嫁入柳家的第二天,柳老爺子就因為躺著服藥時被嗆得背過了氣,一時間,柳府的裝飾紅變白,笑變哭,青林還沒收拾完婚房裡的紅棗和桂圓,享受完新婚的欣喜就被人拉上了靈堂。
周圍的人都在哭,他們或是宗族內的親戚,或是外來的堂客,他們的眼神中都佈滿了哀悼,披著麻佈頂著白帽來回穿梭在堂前。
青林沒有接觸過死者,更不能同別人一樣感同身受,可她作為孀婦不能離開靈堂。
家族裡的其他女人是沒有資格到前廳悼念的,她們若是不想在後院的四角天空下呆著,就隻能選擇去後廚幫忙。
青林就這麼獨自和一群男人們在靈堂裡跪了三天,好在父親腐朽嚴苛,一向認為女子清閑貞靜,動靜有法,才是婦德的最高標準,家裡的姊姊妹妹也都被母親如此教導指點,於是乎在短短三天內,青林便博了一個『溫恭』的名聲。
『姑母可要服些糕點,才出了跪靈,姑母還是多儲存些體力,明日還要去宗祠送靈呢』
青林跪坐在蒲扇上,緩緩抬頭,一個陌生少年捧著一籃酥油糕站在她身邊,瞧著身高,竟還沒有她的弟弟高。
『你多大了,竟然叫我姑母,我有這麼老嗎?』
少年的臉頰頓時揚起了紅暈,『我,我已經十六了,隻是生的矮一些』
『那你可考過秀才沒有?』
說到這裡,少年挺起胸膛底氣十足的回答說,『我已經是秀才了!』
『這麼厲害!』青林笑道。
『我是三房的柳復生,你就是我姑母,前幾日是我代替二叔和你行禮的』
青林默念道,『原來是你啊』
不過,也沒什麼關系。
反正她也從未見過自已的夫婿,既然人都已經死了,還講究這些做什麼呢。
『你到這兒來做什麼,不是說旁人不能輕易靠近我嗎?新婚喪夫,不吉利』
『我不怕,學堂的先生說了,人要有是非辨別的能力,鬼神之說多是虛妄,都是世人以訛傳訛罷了』
『呸呸呸,不信鬼也就罷了,怎得神仙也能算作虛妄?可別再說了,惹了菩薩,以後寒來暑往,看誰保佑你平安喜樂』
『嘻嘻,這種東西你信了它便是真,你不信也沒什麼關系』
青林咯咯的笑著,自從大姐去世後,她已經很少能同別人這麼敞開心扉的聊天了。
母親是小戶人家出身,一輩子謹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錯被父親責罵,好事壞事都藏在心裡,自然也不肯同青林談心說笑。
二姐出生時落下殘疾,出生沒多久就被父親送到了鄉下的莊子裡撫養,三姐又性子孤傲,總嫌棄青林笨手笨腳的,不願同青林玩耍。
青林喜歡這種氛圍,她端詳著手中的酥油糕,酥油皮亮透光滑,餡料豐富,真的是她這幾天吃過最好的東西了。
這時一個藍衣婦人走了過來,沉默的將青林蒲扇前的搪瓷碗收在了餐盤上,發現有人站在青林旁,抬眼一看,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復生!你怎麼在這裡,還不快出去』
『母親,我就是過來給姑母送吃食』
『什麼姑母不姑母,渾說什麼胡話!』婦人和少年扭打一團,卻也成功的將少年拖出了房間。
青林無言,食欲頓消,手上的半塊酥油糕沒了歸宿,她就用手帕將它小心的包裹起來,可以晚上當零嘴吃。
她站起來仔細思考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變故來得太快,她還沒有時間去消化這一切。
一陣腳步聲傳來,廚房的趙大娘捧著洗好的衣物走進昏暗的房間,趙大娘是廚房的管事,這幾天沒少照料著青林。
『明日便要送靈了,奶奶可想好自已的以後了嗎?
青林不難想到自已的下場,隔壁張家嬸嬸出嫁兩年便死了夫婿,她的婆家給她過繼了一個兒子,活生生讓她守了二十年寡。
柳家也許也會給她一個胖娃娃,這其實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族裡對我有什麼安排嗎?』青林問道。
『老婦還沒聽到什麼消息,但老婦是過來人,還是提醒奶奶,活著才有滋味兒』
『我會記在心裡的』青林笑道。
夜幕降臨,晨曦又初露,窗外薄霧環繞,青林癡癡的瞧著窗外的柳樹條在微風中搖曳,就這麼坐了一個晚上。
雕花鏤空的楠木椅年久失修,吱嘎吱嘎的聲音不斷敲打著青林的心臟,她坐在黃銅鏡前給自已重新挽了一個婦人發飾,她的發絲烏黑亮麗,面容小巧俊秀,原就是個十足的亮人兒,隻需稍微用清水洗漱一下,便又能重煥光彩。
趙大娘早就在門外候著,青林輕聲的道了聲『早』。
送靈的路上紙錢滿天揚撒,靈柩下葬的那一刻,青林想,這一生的結果也無非是死,可她不想隻是冷冰冰的躺在地下發黴,在黑暗糜爛中度過餘下的歲月。
她才不要早早的就躺在濕冷的棺材裡呢!她還要生好多好多的孩子,然後有很多很多的子孫,死的時候一定是功德圓滿,葬禮上的氛圍也一定不會是如此肅穆寂靜。
『柳王氏!』
青林被趙大娘從遐想中拉回時,她才反應過來,自已如今已經是『柳氏』的人了。
她站在宗祠的中心,主位上坐著的都是一群頭發花白的老人,想來都是柳氏的長輩。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詩……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人倫之大節也。
是以『禮』貴男女之際……』
上座的管事絮絮叨叨的在青林耳邊一遍又一遍的朗誦著『女誡』,青林一夜未睡,早已疲憊不堪,她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個時候朗誦『女誡』。
『柳王氏,你可有感悟?』
青林沒能理解管事的意思,『什麼感悟?我不知道』
『你年芳十五,尚且年輕,夫婿死了本來可以再嫁。
可參照婦德,女誡,你是否應該選擇替丈夫守貞守寡呢?』
『那是自然,我願意』
青林以為自已的願望成真了,就算她不能生很多娃娃,族裡也會送給自已一個白胖的娃娃,然後她可以用一輩子去撫養他。
『很好。
我們這裡二十年內共出過三位烈女,一位是張劉氏,十八歲喪夫,不願改嫁,沉塘而死。
一位是王李氏,二十八歲喪夫,時年幼子五歲,兩年後幼子暴斃,遂投井而亡。
還有一位便是我柳家的柳張氏,二十五歲喪夫,半年後吞金而亡,不過她也已經逝世十六年了』
『他們都死了?』青林愣住了。
她呆呆的看著上座上人們冷漠的神情和身後人群欲言又止的樣子,她突然明白了,她得到的可能是最壞的那一種結果。
『你們,是想讓我也去死?』
管事淡漠的回答道,『柳氏,是時候再出現一位貞潔烈女來光耀門楣了』
『柳王氏,你可願意?』最上座的老人附和道。
青林一下子癱坐在了地上,她的腦中一片轟鳴,她的手腳也開始不聽使喚的顫抖,她才欣喜自已的生命能夠比別人活得長些,怎麼現實卻如此荒謬的篡改了她的未來。
『我不明白!』青林哭訴道。
『我也不明白!』
一個聲音橫空出世,仿佛甘泉一般瞬間填補了青林的恐懼,柳復生一襲青衣長袍站在人群中,大聲嚷道。
『復生,你幹什麼!』那天那個藍衣婦人拽著柳復生的衣角不讓他繼續說話,神色慌張,似乎很懼怕上座那些人們。
『母親,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去……』少年被婦人強行拉出了人群,聲音也越來越小。
『我的父親呢,我母親呢,我要見他們!』青林抽泣道。
『王老爺在此事上已經和我們達成了共識,你哥哥今年將要上京求取功名,若是他能有一位身為烈女的妹妹,想必考官也會對他多存一份好感吧!』
『柳王氏,這是你的榮幸』
青林頓悟了,柳氏家族在渴求一個烈女來光耀門楣,所以他們才一定要給柳老爺子娶妻,並且他們等不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他們要她現在就以一種悲壯的方式去死,他們需要用這件事情來鞏固柳氏女子忠貞守節的名號。
可為什麼,偏偏是她!
他們早就算好了一切,從小門小戶中挑選出自已,年紀又輕,樣貌也好,等到柳老爺子一病歸天,就聯合起來逼死自已。
然後就去和官府申報,自家的新婦年芳十五,花朵一般的年紀就為了保住貞潔與名聲為丈夫殉情,多麼感人的故事啊。
沒有人會再記得青林的音容笑貌,他們隻會遺忘式的記住她的姓氏,從而悼念她肉體的枯萎,這更加讓人害怕。
青林想起了母親一輩子低聲下氣的模樣,想起了大姐愁容滿面的臉龐,又看著人群中婦女臉上黯淡無光,冷漠苛刻的表情,就明白她們一定也是以此為榮的,如果她們的夫婿逝世了,她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上吊自盡。
管事看青林久久不肯表態,嘆息道,『若是你年紀大些,容貌平庸些,我們也許會放你安安靜靜守寡。
可你生的出眾,又正是如花年紀,萬一日後做出什麼……你要明白,流言這東西,是我們抵擋不了的』
青林無奈,她原不知容貌在這世上也是種罪過。
青林端坐在地上,她的膝蓋早因為長時間的跪拜傷了筋骨,現在每動一次都能感受到鉆心的疼痛,搞得她坐立難安。
『奶奶其實沒必要太憂心,奶奶沒有一兒半女,往後的日子也是難熬。
現在覺得日子有味兒,等到十年二十年一過,就知道這寡不好守了,不如隨了我們家老爺去了』趙大娘在人群中說道。
青林抬起淚眼迷離的雙眸,有些不解趙大娘的說辭,她不是昨天和自已說活著最重要的嗎。
『這世上的事兒大多都講究緣分,夫人的緣分未滿,就不必糾結生死的事情了』趙大娘繼續說道,『奶奶仔細想想吧,族裡的長輩們等不了那麼久』
青林不再顧及顏面,她知道在場的很多人人都是想要逼死她的。
她蜷膝半躺在地上,她想起了死去的大姐姐,她死的時候才二十歲,大姐夫對她也不好,臨到死了才給她請的大夫來看病。
又想起了父親,父親待母親一直很冷漠,動不動就給母親擺臉色。
想來這世上的丈夫對待妻子都是冷淡苛刻的,那既然這樣,自已為什麼還要隨了自已的丈夫去死,難道是去陰間給他欺負嗎?
不如隨了柳老爺子走了吧?青林想到這裡立馬打了個寒顫,就算要做烈女,她也要活著!
她的緣分還未滿。
終於,她下定了決心。
『我這樣做,算不算得上我的保證』
一根紅燭被青林從供奉臺上拔起,燭淚低落,在青林白嫩的手上開出一朵又一朵的燭花,耀眼且刺目。
青林強忍著傷痛,舉起被燙的面目全非的左手,似乎是覺得不夠慘烈,沉思了片刻,又毅然決然的將雙手伸進了供奉臺前的火爐內。
『啊——』
臺上臺下抽吸不斷,所有人都被震驚了,他們原本隻是想逼她安靜的死去,可這個十五歲的姑娘卻如此決然的做出了這種可怕的舉止。
一雙燒的黑焦的雙手從火爐中抬起,青林的眉眼早已痛的擠在一起,臉色紅漲,臉上交織著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她甚至還開始顫抖。
『她不會真的要死了吧?』終於有人害怕的問道。
青林感覺自已痛到心都停止了跳動,巨大的炙熱感充斥了她的身體,雙手帶來的刺激不斷讓她抽搐,但她還是想知道她活了沒有。
她賭贏了!
管事在最初的驚詫過後,連忙叫了婆子去請郎中來看診,她就知道自已成功了。
死太普通了,普通到一杯毒酒,三尺白綾,一把匕首就能解決,可火燒雙手確是永久的傷痛,殘疾也是人最恥辱的狀態,青林成功的將她自已變成了雙手殘廢的女人,從此也會變成所有人都津津樂道的話題。
柳氏的目的達到了,他們甚至不想讓她死了,只要她不死,所有人都會記得柳家有一個雙手殘廢的女人,叫青林。
青林知道這世道對孀婦有多苛刻,所以她選擇搏一把。
青林汗水淋漓的躺在地上,她的身體止不住的抖動,她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疼痛在促使著這一切。
青林被婆子們扶到了座椅上,人群中,她與柳復生四目相對,青林很勉強的擠出了一個微笑。
後記:
青林是在五十六歲那年自盡的,她一生沒有再改嫁,也無兒無女。
死前一個月,她剛剛獲得受封的貞節牌坊。
終於,她也變成了戲臺上的唱詞,為了柳家這一句『旌表德行,承沐皇恩,流芳百世』,她花了四十年時間,也終於得償夙願。
牌坊器宇軒昂的建在柳家的宗祠門口,正中嵌石匾一塊,刻字為”柏舟苦節”。
青林看著屬於她的這座巍峨冰冷,仿佛墓碑般立於世間的貞節牌坊時,仿佛看見了一個活潑潑的生命,和她自已數十年的青春被埋葬。
柳復生一生沒有再參加科舉考試,她也是他在這世上見過的最勇敢的人,他一直懷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