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的天津城,在民國那時候,真真是個最繁華的所在。
九河下梢天津衛,兩道浮橋三道關;
南門外叫海光寺,北門外是北大關;
南門裡是教軍場,鼓樓炮臺在中間;
三個垛子四尊炮,黃牌電車去海關。
這個順口溜,說的就是當年天津城的風物模樣。
城市昌盛繁榮,三教九流聚集,魚龍混雜,新聞軼事也是層出不窮。
青生就出生在三岔河口附近一道水閘旁邊。
她的父親福大是名普通的船工,本事不大貪心不小,也沒別的手藝,編的『絕戶網』是遠近聞名。
『絕戶網』是種網眼極小,隻有一兩厘米的漁網。
因著魚蝦有個可悲的習性,碰到網就會挨著魚網一直前進,所以用竹竿將這種漁網沿著河道鋪開,就能和迷魂陣似的纏住大大小小所有河鮮,無一例外。
也因為『絕戶網』的『絕辣』,早幾年天津衛一片兒的打撈業都已經禁止使用了,可青生的父親卻一直私下編織售賣。
青生的母親,卻是個溫婉和順的江南女子。
早年間和家人來到天津城投奔親戚,可惜親戚家並不待見她,隨便打發了一個船工就將她嫁了出去。
她也沒有怨言,一如既往地侍奉主家,照顧丈夫。
多年來,得了一子一女,姐姐青生和弟弟魚生。
青生八歲那年,正是父親福大售賣『絕戶網』的旺期。
下遊的人們撈不到魚蝦,便開始懷疑上遊的人們擅自使用『絕戶網』,於是聚眾一起鬧到了警衛司,動靜可不小。
或許是因為禁令,或許是因為使用『絕代網』確實有損陰德,福大開始縮減漁網的售賣。
半年過去了,風聲動靜小了,想到家中羞澀,福大隻能重操舊業。
忽一日,青生的母親發現家中灶王爺的畫像破損了,按照當時的說法,這是破了風水,代表著家中要走『背運』了。
『別你媽嚇唬我,福爺我撈了這麼多年的魚,也沒瞧見誰出過事情。
你要是害怕,就到天後宮去拜拜天後娘娘和三奶奶』
福大不願聽妻子的『渾話』,依舊每日夜裡下網,早起收魚販賣,賺的大洋在口袋裡叮鈴響。
這一日,福大聽見河面上有動靜,心下好奇,便靠在堤壩上朝下看,隻見黑乎乎的河面上,兜著漁網的竹竿在不停搖晃。
福大以為是撈到大家夥了,便把身子探出去更遠相看,不料一下子重心失衡,摔進了河裡。
岸邊河水水位雖淺,可福大正好落在了漁民掛鉤的鐵釘子上,整個右腿紮進了鐵釘,自此走路便一瘸一拐的。
家中主心骨的工作沒了,青生的母親便每隔半月帶著孩子們去碼頭上賣佈貼補家用,直到魚生走丟了。
母親日日啼哭,早沒了心思織佈浣衣,一雙眼睛也失去了色彩。
母親生怕青生也會遭遇神靈的詛咒,帶著青生去天後宮拜見常年為海河祈福的神婆。
神婆斷言是福大長期使用『絕代網』捕魚,冒犯了海河內的神靈才會遭遇這些劫難。
若是要保青生和魚生平安,可以學習別人去天後娘娘那邊求一個泥偶,不求生子,隻求保住青生的魂魄不被妖魔侵犯,擋住魚生流落在外的苦厄。
母親全都照做了。
青生長得小巧玲瓏,九歲那年,在主家的安排下開始當地梨園的名角陸秋生學唱老生。
九歲開蒙雖說晚了,可她十二歲就首次登臺,十四歲就在天津衛的乾坤大劇場先後與蘭春、玉玲同臺演出,身上全是大角風范,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一時間,整個天津城乃至上海灘,都知曉了青生的名號。
因為神婆當年的叮囑,青生的場子從來不出天津衛,她怕自已一離開了海河境內,那個泥娃娃就收不住自已的魂魄了。
上海青幫的太子爺以上海灘的紡織廠為聘求娶青生為妾,青生連帖子都沒看。
青生在等人,等自已鐘愛的人。
如約而至,是個多美好的詞,等的辛苦,卻從不辜負。
一晃又是三載,她豆蔻年華,明慧照人,臺風演技皆能與當時的著名男角老生相抗衡,也吸引了海河總商會會長的兒子符常遠的目光。
符常遠十七歲就被父親送往德意志學習經商,寒暑五載方學成歸來,是個眾所周知的才子。
自古才子配佳人,商會會長的兒子夜夜流連梨園場子的消息,傳遍了大街小巷,人們都很期待卻又都在等著看青生的笑話。
青生認為符常遠就是自已的張生,而她就是那待月西廂的崔鶯鶯。
戲唱得越發好,人也越發光亮。
可母親卻開始擔憂,她把青生叫回家,指著掉漆的泥娃娃憂愁的說道:
『娃娃,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魚生想想,這個泥娃娃可是你和魚生的命啊。
那個會長的兒子在外面遊歷那麼久,定是沾染了不少臟東西,我怕那些東西會吸走你的平安』
『母親,你這說的是什麼渾話。
常遠在外求學,接觸的都是新新事物,都是好東西,怎麼會吸走女兒的平安。
女兒是要嫁給他的呀!』青生晏眼笑道。
『我不許你這麼草率!你生的孱弱,魚生走丟,這都是當年你阿大的罪過!可你活到這麼大,全靠天後娘娘和三奶奶的佑護,你又怎麼可以隨便糟踐自已!』
青生沒能在母親這邊得到對愛情的肯定,符常遠也未能為青生在家族爭取到名分。
就像書裡寫的,有情人往往不得善終,他們中夾雜著不僅是滾燙發熱的相思,還有家族利益和親人。
於是一切就像青生戲裡唱的那樣,有情人在一個黑夜,雙雙放棄了自已的榮華富貴與大好前程,穿著簡衣背著輕履,捏著兩張船票奔向了他們想象中的美好未來。
隻是沒有戲裡唱的那般歡呼雀躍,小鹿亂撞。
青生憂心母親,她不顧泥娃娃的保護遠走高飛,母親肯定害怕。
而符常遠,一路擔心著他們未來的生計,到底是穿金戴銀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一生受家族庇護,從未想過獨立門戶生活。
船艙在搖晃,青生躺在一等艙的沙發上,感覺自已被顛來倒去。
符常遠拉著青生的手,是青生最大的安慰。
『船艙底下漏水了!所有人快到甲板上去!都去坐求生船!』
『所有人,快點離開,船要沉了!』
符常遠拉著青生擠在人潮湧動的甲板上,海風帶著雨水敲打在青生的朱砂緋紅的臉上,刺疼生冷,仿佛在嘲笑青生的決定多麼可笑可悲。
可青生不信神佛,她隻知道自已放棄了泥娃娃,卻不知道自已算不準世事無常。
『青生!現在男士要和女士分開,女士可以先上船!青生你聽到了嗎,馬上你就去二等甲板,那邊有第一批求生船』
青生慌了,她在風雨搖晃中緊緊拉著符常遠的袖口,帶著哭腔,『我們可以一起走嗎?』
『青生你聽話!現在隻有女士和孩子能上船,我們可以在上海一起上岸。
青生你快去,來不急了!』
『常遠!』
青生被符常遠推進了前進的女士人群中,她們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恐,可她們與青生不一樣,她們想上船,而青生隻想和符常遠一起上船。
『青生,我們是要在上海結婚的!我們一定會在上海見的』
符常遠在人群中艱難前進,他扒著欄桿,希望能夠多看青生幾眼。
他的衣衫已經被擠得皺巴巴的了,可一身精氣神卻依舊還是當初出現在梨園中央意氣風發的青年。
青生低頭,手中是剛剛拽下的袖扣,符常遠的。
她捏緊袖扣決絕的跳上了求生船,她選擇相信常遠。
廣袤的大海像是吃人的惡魔,五艘求生船在洶湧的海浪裡顛上顛下,似乎在下一秒就會被海水吃掉。
一個巨浪拍過,一艘求生船在青生面前被吞下,青生被嚇得手腳不聽使喚,她抓緊身前的綁帶,連擔憂的符常遠的空隙都沒有。
青生自此也明白了一個道理,賭局之上永遠隻有輸家,沒有贏家。
隻有不賭,才能不敗。
她賭了,也輸了,輸的一塌糊塗。
求生船在山東境內就被攔了下來,僅剩的兩艘小船上都沒有符常遠的蹤跡。
青生不願相信符常遠已經在海上逝去的事實,她認為世上不會有這麼狠絕的閻羅王,會收下她男人的生命。
她賣了項鏈,坐火車前往上海尋找符常遠,她記得符常遠說過他們會在上海結婚的,她寧願相信符常遠已經在上海灘的富貴鄉裡等她了。
那時候,他們會結婚,會生子。
這一找,真真是音訊全無,符常遠好像真的就被丟在了那茫茫大海中,了無蹤跡。
除了青生口袋中的袖扣,竟然沒留下一點遺物。
青生沒哭,她道不清也言不明她滿心的憤懣,她選擇沉默。
細雨落,飛花纏綿,她站在上海漕運碼頭上,容顏緋艷,唇角梨花晏。
『娃娃!』母親哭倒在青生身上,『你和魚生的泥娃娃那天被我打碎了,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青生被同樣在上海尋找小公子的符家家仆帶回了天津衛。
符家是享譽天津衛的大戶人家,多少雙眼睛和耳朵都在關注著。
他們深知男女之愛本就是你情我願,怨不得誰,故而也沒有找青生的麻煩,隻是關上大門自已消化悲傷。
可青生知道,自已的路算是到頭了。
她一直以為自已的生活是被泥娃娃束縛了,可是泥娃娃都碎了,她怎麼還會落到這般田地呢。
『母親,你知道嗎?若是真的有娘娘存在,哪會害的我們家死傷離散,我又怎麼會流落為梨園戲子』青生慘笑道。
『誰不知道戲子是最為下賤的存在!』
『我唱戲,他們說我是賣唱賣笑的優伶。
我愛人,他們說我是攀龍附鳳的賤人。
我不出天津衛的場子,他們說我猖狂傲氣,是個最沒臉的』
『我在人前笑,他們對我恭恭敬敬,私下卻說我是娼婦,不知編排了多少不堪入耳的閑話。
我在人前哭,他們便大放厥詞覺得我柔弱可欺,目光中全是鄙夷不屑的眼神』
『隻有符常遠啊!』青生眼中霧氣朦朧,似乎下一秒便是一滴燭淚,她已經會哭了。
『他站在戲臺前,一身筆挺的中山裝和爽朗的短發,笑的可好看了』
『他和我說外國的風趣新聞,他說外國的女子是可以穿短裙上街,可以出去工作。
而且國外的女戲子都是最風光的存在,她們是真的被打心底喜歡』
『而我們呢?』
『這裡的人,對女子都太苛刻了』
青生走到屋舍中間的供奉臺前,用手帕掩去眼角的水珠,芊芊素手端起香灰壇,輕咬櫻桃唇,手指鬆開,滿地的灰燼散落,如同一幅潑墨山水畫。
『娃娃!你這是做什麼,這是供奉的祭壇!』母親像看瘋子一般看著發狂的青生,一邊用手將香灰聚攏起來。
青生一雙丹鳳眼微挑,看著滿天的灰燼飄揚,悲傖的說道,『哪裡有什麼神靈啊,他們既沒有保我一生喜樂,也沒有保我一生安穩。
他們害了阿大的腿,又害得魚生走丟,母親你哭傷了雙眼,他們算什麼神靈!』
她活在這世上十八年,從來就不該把命運交給神靈。
海河上死去的魂魄估計都可以堆滿天後宮的大殿了,也沒見天後娘娘垂憐過哪位無辜的死者,天後娘娘又怎麼會單獨對自已青睞有加呢。
擋住她的從來都不該是泥娃娃的束縛,若是她當初能夠勇敢一點,是否一切都會不一樣?
這以後的路,她決定都要自已走。
為了開拓一片屬於自已的新天地,1925年,青生選擇離開了天津衛,毅然北上深造。
她舉止優雅,氣質高貴,眉眼楚楚動人,不少人都以她為心目中的偶像,暗戀於她。
其中就有不少達官貴人。
在1938年,青生正式拜師,成為佘嚴書的關門弟子,也是唯一的女弟子。
佘嚴書體弱多病,早已息影舞臺,青生殷勤侍奉,照顧周到。
佘嚴書自然也傾囊相授,一招一式務求完美。
之後,青生譽滿全國,被尊稱為”皇”。
她也在五年後對外宣稱已為人婦,她說:
『天津出生,嫁到上海。
人家都叫我,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