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團圓飯,有說有笑,一團和氣。
公公很有成就感地發表感言:『咱全家聚齊不容易,你們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過得紅火,我心裡也舒展開了』說著夾起塊牛肉放進嘴裡,邊嚼邊繼續說,『年前你二叔買房子,我隻幫他一萬,你們要是手裡有餘錢,也再幫幫他……他是真難,一家四口還在租房,兩口子就守著那個半死不活的服裝店,兩個孩子跟著也是受罪』
公公後半段話是看著杜巖說出來的。
杜巖心裡咯噔一下,公公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這話也能說出口。
二叔不比他們過得好!
昨天杜巖還在朋友圈還看到二嬸發的朋友圈,一家人在酒店裡給小女兒慶生。
兩個孩子身上穿還是小豬班納的品牌衣服。
二嬸脖子上的那條圍巾杜巖同時也有一條,當時杜巖也看上了,但是太貴,沒舍得買。
二嬸還化著精致的妝容,看起來比她這個侄媳婦要年輕十幾歲。
二叔其實在市裡已經定居多年,之所以租房住是因為第一段婚姻他出軌離婚,凈身出戶,娶了當時的小三現在的二嬸。
這不,結婚第5年,人家就買了一套145平的現房。
而杜巖一家在務工地住的則是老破小。
平時回老家也沒個正兒八經的小窩。
一家四口擠在一間隻有15平的房間裡,屋頂特別高,墻壁黑乎乎的,窗戶關不嚴,風一吹室內比室外溫度還要低。
杜巖新冠肺炎剛轉陰,身體正在恢復中,遇冷就咳嗽,一咳嗽就停不下來,佝僂著背喘不上來氣。
再加上四個人擠在一張床上,杜巖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一晚上隻能在煎熬中度過。
雖然隻住幾天,但也不能這樣將就吧。
再說,這是家,他們一家的根在這裡,除了過年,平時煩了悶了閑了,他們一家四口也願意來小住啊。
杜巖提過很多次讓公公把房子修葺一下,或者再蓋套房子,他都以沒錢為由拒絕了。
所以杜巖越加不理解公公,他到底是怎麼總結出來讓自己兒子幫弟弟的。
杜巖越想越氣,實在忍無可忍,就脫口而出:『誰家都不容易。
我們更難,回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你幾年前就說好的建房子,房子建在哪兒了……』
杜巖話音剛落,公公拍案而起:『咋啦?沒有你們住的地方了?讓你們住大街了?我和你媽以後不在了,這個房子難道不歸你們?』
杜巖冷笑。
且不說公公口裡的這套房子破舊不堪,如今就連這套破舊不堪的房子也被他們占據了。
公婆今年60歲,『不在』也是後話。
而杜巖的女兒已經13歲,兒子10歲,難不成十年後他們一家四口繼續擠在那間漏風的房子裡嗎?
杜巖不接張超遞給她的眼色,自顧自把心裡的想法一股腦說出來。
突然,公公臉色鐵青,捂著胸口大口喘氣,斜靠在沙發上不時喊胸口疼。
除杜巖之外,其餘人全部亂了陣腳,小叔子和婆婆手忙腳亂把他扶到床上,妯娌連忙找救心丸,張超趕緊倒水……
婆婆臉色通紅,眼眶裡還有淚水,語氣已然有了憤怒:『都不能少說兩句?早就跟你們說過,你爸心臟出了問題,不能生氣……可你們偏不聽,非要惹出事兒來才舒服。
你們要是還有一點兒孝心,這件事以後咱能不提了嗎?』
眾人忙碌,杜巖卻束手無策,仿佛是一個萬罪之身,呆呆地站在原地等著上帝的懲罰。
張超走過來,拍拍她的手背,在她耳邊輕聲說:『老婆,快去房間休息,這裡交給我』
直到杜巖無力地躺在床上,才慢慢有了意識和思考。
她的身體像被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罩住了,胸口悶得喘不上來氣。
按照婆婆的意思:她應該讓一切都隨風飄去,既往不咎。
公公他們可以任意妄為地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他們手裡的那碗水想往哪邊傾斜就往哪邊傾斜,哪怕把整隻碗都給了別人,杜巖也一句話不能說。
杜巖是遠嫁,婚後不久就懷孕了,張超一個人在外打工,她因為上不了班,為了省錢,就挺著肚子回了老家。
剛到這個家裡時,公婆把她當客人,說話做事都對她客客氣氣。
每次燒飯婆婆首先以杜巖的口吻為準,問我吃水餃還是面條,知道杜巖不喜歡吃米飯,只要她在,婆婆從來沒做過米飯;有一次杜巖因為沒有休息好眼睛紅了,公公第一時間去給她買了眼藥水;看她水土不服,公公又去養蜂的朋友那裡給她弄來一罐蜂王漿。
杜巖很喜歡這樣的家庭氛圍,也慶幸能遇到這樣明事理的老人。
她的童年很不幸,從小就是被忽略的那一個。
在嫁到這個家之前,她不知道自己還能這麼被重視。
所以杜巖無比珍惜這個家庭氛圍。
公婆對她不錯,她也拿出真心愛他們。
杜巖懷孕五個月時,正是家裡農活最忙時,為了減輕公婆的負擔,她挺著肚子為他們燒飯,洗衣,洗碗,打掃衛生……
那時,杜巖還和公婆擠在一個院子裡。
結婚時,公婆曾向她保證,暫時委屈她住在舊房子裡,等婚後會給她建一套新房。
杜巖欣然同意。
婚後,公公以給她建房為由,希望張超掙的工資能拿出來一部分。
杜巖知道公婆壓力大,家裡不富裕,還有一個未婚的小叔子。
那就給吧,建好房之後他們搬出去,然後再過自己的小日子,這樣杜巖也會心安理得。
為了建那套房子,杜巖也操碎了心,跟公婆探討哪種房型好看,精心挑選哪種顏色的地板磚。
幫著他們在烈日下找工具,忙著在廚房燒飯……
房子終於建了起來。
他們的女兒也一歲多了,杜巖想著何時能搬進新居時,
小叔子未來的丈母娘找來了,一哭二鬧三上吊,來來回回隻說一句:新房不給我閨女,他們的婚事就得黃。
建這一套房,已經花盡所有,更何況小叔子結婚還得用錢。
哪還有能力再建新房?
公公長籲短嘆,夜不能寐,婆婆唉聲嘆氣,人也瘦了。
家裡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愁雲籠罩,再也沒有了以前的歡聲笑語。
小叔子盼了很久才盼來的婚事,通通卡在這個房子上。
而現在只要杜巖一句話,把房子讓給他們,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她問張超:『你怎麼想?我們給嗎?』
張超說:『媳婦兒,大事你定。
只要你說不給,我們現在就搬進去,不用考慮親情因素』
但杜巖還是沒能過自己心裡那一關。
她和張超很相愛,那是張超的家人,也是她的親人,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為難。
何況,杜巖貪戀家的溫暖,她不想因為霸占了這個房子,讓家裡一地雞毛。
就這樣,杜巖在公婆最艱難時,在婆婆隻是試探性地詢問她是否可以讓房時,她就爽朗地答應了。
公公大為感動,他說:『我們張家記得你的恩情,你是一個難得的好媳婦。
你放心,等你弟弟結婚了,我緩兩年再給你們建一套房子。
或者你們想買房,我也會幫你們……』
公公是一個仗義疏財、面子大過天的人,村子裡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沒有不說他好的。
誰家紅白喜事都找他,有困難也找他。
公公從來不推脫,他是全村人的主心骨,是村裡人的定海神針。
所以杜巖堅信,公公既然這樣說了,就一定會做到。
後來,杜巖為了把女兒接到身邊上學,就下定決心在務工地買房。
那幾年,他們為了能在外邊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每天加班到很晚。
張超那雙鞋穿幾年了,也不舍得扔,她一件衣服袖口都磨破了,縫縫接著穿。
終於,女兒該上一年級了,買房子的機緣也來了。
首付二十萬,他們手裡卻隻有十五萬。
不過杜巖不怕,因為公公會幫他們,這是他的承諾。
『不是爸不幫你們,我們家真沒那麼多錢,你們也知道,老二結婚花了十五萬,欠的債我剛還完……所以你們還是暫時租房住吧』
杜巖的心很冷,她結婚時彩禮才5000元,怎麼到了小叔子就漲到了15萬?是彩禮漲了,還是人的價值不一樣?
杜巖有些恍惚,也開始若有所思。
張超知道父母太過分,更知道杜巖受了委屈。
他握著杜巖的手,說:『老婆,你受委屈了,放心,在我眼裡,你是無價之寶,我爸媽給不了你,我給』
『你給是你給,該屬於我的我也會爭取!』杜巖回答得很幹脆。
家,成了杜巖的執念。
誰讓她沒有家,誰就是她的仇人。
那是杜巖第一次沒有給公婆好臉色,也是第一次說出強硬的話:『要麼給我五萬首付款,要麼讓你家老二從我的房子裡搬出去……』
錢到底給了,不過隻有3萬,首付的五分之一不到,且給得不情不願。
自此,杜巖與公婆之間仿佛被一塊棱角鋒利的石頭隔開了,誰也不願意觸碰它,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被劃破心臟。
杜巖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了,盡管家很小,很舊。
第二年,她生下兒子,萬沒想到,兒子有點小缺陷。
那是杜巖一生中最艱難的日子。
月子裡沒人照顧,讓婆婆來,婆婆說:『不行不行,你弟媳沒在家,我得給她看家,空落落的房子沒人不好。
要不你回來坐月子?』
原來,小叔子的家遠比她的親孫子重要。
因為要還房貸,要生活,張超不敢請假,他們又請不起月嫂。
杜巖不得不拖著虛弱的身體自己洗衣,做飯,照顧孩子。
因為身體太虛,杜巖幾度暈厥,差點抑鬱自殺。
她不明白,曾經那麼明事理的婆婆怎麼連給她搭把手都不肯?隻是因為兒子有小缺陷?
那段時間,張超為了讓杜巖開心,在他們不大的房子裡植滿了花花草草,把不大的房子佈置得特別溫馨。
每天想辦法讓她開心,給她制造浪漫,讓她看到生活的希望,未來的光輝。
杜巖慢慢想開了,為著老公和孩子,她得好好活著。
不過,那之後,杜巖心裡的結再也沒解開。
他們一家也很少再回去。
直到後來,小叔子竟然查出沒有生育能力,老婆隻能去醫院供精生子。
公婆的態度這才開始轉變,時常打電話關心他們,寄各種食品,家裡水果熟了,也會第一時間寄過來。
有一次暑假,公公把兩個孩子接回老家,又是買衣服又是帶他們旅遊。
開學回來時,兩個孩子口袋裡還多了幾百塊錢,那是爺爺奶奶給的。
杜巖心裡的那塊冰也慢慢在融化。
之所以不再執拗地恨他們,也是因為張超一心對她好。
靠著自己的努力,他們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
老公人好孩子可愛,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尤其疫情肆虐,也讓她看透了很多。
可是,就在杜巖想要放下時,公婆再次給了她一拳。
一家人歡歡喜喜回來過年,卻被公婆安排在冷窖裡,弟媳一家住在有空調的新房裡。
婆婆每天把飯端到弟媳房裡,好吃好喝招待著。
杜巖的心又開始隱隱疼起來,婆婆的心到底還是給了另一方。
但她萬沒想到,公婆做得更過分的事情還在後邊。
那天,杜巖和弟媳聊天,對方一直在手機上刷房子的視頻,邊刷表對身邊的小女兒說:『寶寶,跟你伯母去外面讀書好不好?他們家有大房子,有高樓』
杜巖也隨聲附和。
孩子突然白她一眼,大聲說:『我才不去他們那個破家呢,我家也有樓房,很大很好,是吧媽媽?』
弟媳笑而不語。
杜巖心裡咯噔一下,感覺臉發燙心裡透著涼。
便隨口問弟媳:『你們買新房了?』
弟媳似笑非笑:『沒有,隻是看看』
晚上,弟媳不在,大家一起聊起房子,小叔子對杜巖說:『你們那老破小也該換換了吧,我住都嫌小。
不行就賣了在老家買一套』
杜巖不想說孩子要上學,賣了住哪裡。
就問他:『你們是不是準備買房了?』
『買了啊。
首付都已經交了』
『沒有,他們哪有錢買!』
小叔子和公婆幾乎異口同聲。
杜巖抬頭看公婆,發現他們同時紅了臉,都低頭不語了。
杜巖相信小叔子說的是實話,可是,公婆與弟媳為何在她面前遮遮掩掩?杜巖覺得很好笑。
直到第二天杜巖與鄰居聊天時,才明白這其中的原因。
小叔子是買房了,而首付正是公婆給的。
杜巖一時恍惚,有點反應不過來。
難道公婆有那麼多錢?
鄰居說:『怎麼沒有?去年你公公騎車去縣城,被車撞了,胳膊斷了,對方賠了他10萬,錢也沒怎麼花,還加上他們這麼多年的積蓄,手裡怎麼著也應該有個十幾萬吧?』
告別鄰居,杜巖才覺渾身無力,很冷,從外到內直達心底。
去年婆婆打電話說公公騎電瓶車摔倒了,胳膊骨折挺嚴重,需要手術。
因為疫情杜巖和張超回不來,為了表達孝心,他們就給了公公3萬醫療費。
杜巖不知道的是,公公不是自己摔倒,竟然是被車撞的,且有賠償。
他們把這件事瞞得滴水不漏,就是為了給小叔子買房子。
鬧一場嗎?
公公明確說他有心臟病,不能生氣,前幾天的那種場面杜巖也經歷了。
萬一他真出了什麼意外,杜巖不得被小叔子他們割下一層皮?而且她怎麼面對張超?
何況,鬧一場問題就解決了?
杜巖百思不得其解,老公和小叔子不都是公婆的親生兒子嗎?他們為何如此偏向另一方?有人說大多數父母不會一碗水端平。
杜巖壓根兒沒想過讓他們端平那碗水,她是老大,受點委屈沒什麼,可她不曾想公婆把那碗直接給了小叔子還不算,還要從他們杯子裡盜水送給對方。
杜巖想起剛結婚時,所有人都在幹活,隻有小叔子可以什麼都不做,因為公婆說會累著他。
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從務工地回來,還必須得公公坐幾十裡的車從車站把他接回來。
杜巖甚至懷疑老公不是親生的。
張超苦笑:『我是親生無疑,隻是不被重視而已。
我十四歲輟學,十五歲外出打工,在廠子裡搬運貨物,留下了腿疼的毛病,可父母從來沒問過我腿怎樣了。
老婆,對不起,嫁給一個不被重視的孩子,你也跟著受委屈……』
杜巖抬頭,看到張超眼裡溢滿的淚水。
她心裡一疼,他們都是不被重視的孩子,以後的日子,他們會抱團取暖,會努力幸福,讓他們的孩子有一個幸福的家庭,讓他們的兒女不再感到寒心。
杜巖急不可耐地想回自己的家。
出發前一晚,婆婆在廚房忙著做餃子餡,她一個人很認真地把那一大盆瘦肉一點點切成肉末,像在做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情,一點也不嫌麻煩。
杜巖想起來快過年時,她隨口跟婆婆提了一嘴,想帶些家裡的餃子餡。
當初公公說:你們回去前一天再讓你媽做,那樣最新鮮最好吃,到時候多給你們準備些。
十二點了,婆婆還在忙碌,杜巖心裡卻五味雜陳。
公婆的錢可以給外人,給小兒子,唯獨對他們吝嗇。
若讓公婆權衡張超和小叔子的利益,他們永遠都會站在小叔子那邊,但他們又沒有壞到底,總歸給杜巖留了些念想。
也許他們也想求得良心上的一絲安寧吧,畢竟壞事做絕了人會下地獄。
第二天一早,杜巖發現後備箱塞滿了公婆送的年貨,雞鴨魚肉,饅頭,包子,青菜……應有盡有,甚至座位下也被塞得滿滿當當。
回來的路上,兒子吃著婆婆給他煮的雞蛋,突然說:『媽媽,爺爺奶奶其實挺愛我們……』
杜巖拍拍他,以示回應,她不能跟孩子講公婆不好。
但她還是打定主意用自己的方法,來處理她和這家人之間的問題。
『老公』
『嗯』
『我以後不回來可以嗎?』
『可以,聽你的!』
『我想換房,換大房子!』
張超緊緊握住杜巖的手,溫柔地說:『好,我們換房,換大房。
我們努力掙錢,把日子過好。
不是過給別人看,是過給我們自己,只要我們一家人在哪裡,哪裡就是我們的家』
杜巖被水泥澆灌的胸腔在一點點裂開,光也照了進來。
她又想起鄰居說的那句話:吃虧人常在。
其實,隻有杜巖心裡最清楚,她不怕吃虧,也不願計較太多,她在意的是公婆的態度。
她想要的隻是一個能安放身體和靈魂的家。
不過,這些張超都會給她,她自己也會努力爭取。
隻是那個不屬於她的家,杜巖以後再也不會回去了,她也不打算再給公婆養老,是是非非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