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衛生間,關靜艱難起身,輕輕捂著腹部的傷口,一步步往樓道裡走。
經過血液科病房時,突然從裡面沖出來一個人,關靜躲閃不及,被撞倒在地。
她吃痛地哎呀一聲,隨後被一雙枯瘦的胳膊扶起來,是個很好看的男孩子,隻可惜一臉病容。
男孩子皺著眉掃了房間裡的一對男女,隨後堅持送關靜去醫生那裡檢查傷口,關靜隻好暫時按下她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
晚上,關靜去住院部樓下隨便走走,透口氣,她沒想到會再碰到下午撞到她的那個男孩子。
他坐在長椅上折紙飛機,關靜走過去坐到她身邊,展開那紙飛機,發現是一張床頭卡,姓名那一欄寫著陳希。
關靜把床頭卡撫平:『折成這樣,管床護士不會發飆嗎?』陳希慘淡一笑:『無所謂了,反正明天就要出院』關靜哦了一聲:『好事呀,治好了從這出去多開心,你怎麼好像不太想走的樣子?』陳希嘆一口氣:『不是治好了,是不治了,因為沒錢』
空氣裡有悲傷和無奈蔓延,關靜猶豫著還要不要再問,陳希卻快速說下去:『下午你看到的那兩個人,是我父母,隻是他們離婚之後都另外成家了,誰都不想管我』關靜張了張嘴,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因為她的父母,也並未給她什麼好的體驗。
常聽人說重男輕女,可到了關靜身上,偏偏變得不一樣,明明在她之後的是個妹妹,父母的偏心,竟然也那樣的毫不遮掩。
那個年代計劃生育極其嚴格,七躲八閃生下妹妹已是不易,父母再沒可能生第三個孩子,於是他們在絕望過後,迅速拿出了方案——要留下妹妹在家裡招上門女婿。
而關靜,以後總歸是要嫁出去的,能吃飽穿暖,平安長大,就算是他們當父母的盡心了。
從小時候起,關靜就生活在妹妹的『陰影』之下。
但凡家裡買了零食或是她媽做了什麼好吃的飯菜,妹妹沒動嘴,關靜絕對不能先動。
到了讀書的年紀,關靜念小學,妹妹念幼兒園,她每天都要在兩個學校之間往返,接送妹妹是她的重任。
後來倆人到同一個學校了,相差三個年級,每天晚上放學後到家,父母竟然要求關靜先替妹妹寫作業,之後才能完成自己的那一份。
大概是恃寵而驕,妹妹也不把關靜這個姐姐放在眼裡。
家和父母親人,對關靜來說一直都是很矛盾的存在,她一邊想要逃離,一邊又想要靠近。
中考落榜後,關靜在縣城找了工作,每個月的工資她都主動上交,以此來交換父母的好臉色。
這樣糾結地過了三年多,一個禮拜前的周末,她回鎮上派出所補辦身份證,晚上就沒回縣城的出租屋,沒想到當晚突發闌尾炎,在家裡疼的捂著肚子打滾,被緊急送來醫院。
算算日子,做完手術到現在,已經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了,除了頭三天她媽按一天三餐來給她送吃的以外,這幾天都隻是來一趟,今天更是還沒露面,午飯晚飯都是她自己叫的外賣。
可她沒想到,陳希竟然比她更慘,她父母隻是不給她和妹妹同等的愛,陳希的父母,則是連治病救命的錢都不想出。
這個初秋的北方小城,入夜後空氣是絲絲縷縷的涼。
陳希說完,沉默了很久,關靜才吸了吸鼻子,故意弄出聲響,好讓氣氛不那麼尷尬:『咳,你說完了,該我說了吧?算是交換秘密好不好?』
之後她也不管陳希願不願意聽,就自顧自地絮叨起來。
從出生時自帶被厭棄的屬性,到後來上班她一邊糾結一邊又忍不住討好家人,再到如今手術後無人照看,樁樁件件,每說一程,都像是將過去的路重新走一遍。
說到最後,關靜聲音哽咽:『你說,為什麼我們會攤上這樣的家人?』她這一委屈,原本情緒崩潰的陳希反倒樂了:『咱倆這算什麼?一起比慘,痛苦減半?』後半句成功逗笑了關靜,她趁機安慰陳希:『你看,好不容易遇上這麼懂你的我,你舍得明天出院?』後來倆人就那麼並排坐在長椅上,一邊吐槽不負責任的父母,一邊研究陳希的病。
陳希露出胳膊上細密的針眼笑的無奈:『再生障礙性貧血,沒那麼嚴重,不至於死,就是熬人,費錢,每個月都得來醫院住幾天,輸血,抗感染』關靜問:『就沒有一勞永逸的法子?』陳希說:『有,骨髓移植,不過排很久了,也沒合適的配型』關靜心裡有點難過,但還是硬著頭皮給陳希寬心:『你別放棄,萬一很快就有希望呢』那天他們聊到很晚,直到各自的管床護士下樓來逮他們回去。
第二天一早,陳希去住院部繳費窗口續費,他遠遠看到有個人影趴在臺子上,走近了才發現是關靜。
他停住腳步的時候,正好聽見關靜說他的名字和床號:『血液科二十五床,陳希,存一萬』隨後窗口裡伸出來一隻手,關靜剛要把手心裡的銀行卡遞過去,就被陳希截胡了。
最後是陳希自己交的費。
交完之後,他將關靜拉到大門邊,目光灼灼地問:『你哪來的錢?』關靜狡黠一笑:『這幾年我工資上交,但是加班費沒有,有時候我還去夜市擺攤兒貼手機膜賣耳機之類的,掙來的我都自己存著呢。
不過我也不能都給你交了,就想著先給你把這次的住院費補上吧,我問了,一萬塊錢夠了,怎麼著也得先讓你有信心堅持下去』陳希鼻頭一酸,抬手去摸關靜的大腦門兒:『嗯,這腦瓜子鋥光瓦亮的,難怪這麼聰明』關靜的臉迅速躥紅,又很快冷靜下來:『你哪來的錢?』陳希揪了一把鼻尖:『我自己那點存款早花光了,找同事們借了些,湊一湊,挨過這次是夠了,後面的再想辦法』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關靜突然沒忍住,伸手抱了陳希。
這個比她大了兩歲的男人,瘦得隻剩下了一把骨頭,可他卻讓她看到了頑強活著的意義。
因為術後傷口感染,關靜在醫院多住了幾天,那幾天裡,她爸媽一個電話都沒有打過來,她那顆期待親情的心,就那麼一點一點,慢慢冷了下去。
不過好在多了陳希這麼個朋友,日子倒顯得沒那麼無聊了。
出院那天,隻有陳希一個人送關靜。
因為抗感染藥物的關系,陳希嘴裡長了潰瘍,他說話都不利索,可還是絮叨著叮囑關靜:『回去好好照顧自己,傷口要記得按時換藥,消炎藥不能停……算了你記性不好,我每天到時間給你發信息提醒你……對了,你回哪兒?回村裡父母家,還是縣城出租屋?我給你打電話會不會不方便?』他每問一句,嘴角就抽搐一下,樣子很滑稽,關靜知道,那是因為潰瘍疼痛的原因,可她的心卻在那一瞬間有了悸動。
關靜想,大約是因為有了相似的經歷,所以才讓她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情意。
後來時光輕慢,關靜的生活和從前比起來,一樣,也不一樣。
一樣是因為她如從前一般,還是按部就班的上班,偶爾回家一趟,在那個她覺得疏離的家裡,努力尋找溫暖。
不一樣是因為,她心裡藏了陳希這麼一個人,這樣一段秘密。
最初關靜以為也就是生命中的一個小插曲而已,卻沒想到,這個小插曲,竟然慢慢滲透到了她的生活裡。
她出院之後,陳希真的像他絮叨的那樣,每天按時給關靜打電話,從一開始的提醒她吃藥,到後來不需要吃藥了,改為提醒她吃飯。
再後來,他們可聊的話題慢慢的越來越多,對家庭的抱怨少了,反而開始分享各自的生活。
關靜說她上班的地方有幾個小姑娘,一天到晚勾心鬥角,就為了爭業績,陳希隔著電話,聲音漫不經心:『你那麼神經大條,肯定爭不過人家吧?』關靜剛要反駁,又聽見陳希接著說:『爭不過就爭不過吧,餓不死就行,可別讓自己受欺負,要實在待不下去,換個工作?考慮一下來我這兒做客服?』陳希的工作是給一家網店當平面模特,那家店正在招客服,關靜是知道的,可她並不打算去。
關靜就捂著嘴偷樂,心想這樣保持距離的小曖昧就挺好,才不要兩個人杵在同一個環境裡。
倆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笑著,趕跑原生家庭帶來苦楚的同時,又將彼此活成了自己的影子,會惦記,也會想念。
關靜在這樣的關系裡搖擺不定,她開始不確定,這是純粹的喜歡,還是摻雜了同情的愛意,直到倆人認識大半年之後,陳希經歷的那次意外。
那次陳希又入院輸血,卻在輸血後的觀察中,出現高燒不退的症狀。
感染症狀蔓延得很快,陳希陷入昏迷,醫院按照他入院時留下的聯系人信息打電話,結果是關靜接到了消息。
接下來的那幾天,關靜守在重症病房外,一步也不肯離開。
她看不到病房裡的情況,可她執著地覺得,隻有守在那裡,才能離陳希近一些。
那幾天大概是關靜的前半生裡哭得最多的日子了,哪怕小時候面對父母毫不掩飾的偏心,她好像也不曾這樣傷心過。
醫生下了一次病危通知單,關靜淚眼婆娑地求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資格簽字,最後是醫院通過社區派出所聯系了陳希的父親過來。
描述病情時,關靜就在旁邊,她聽醫生說情況很嚴重,可陳希父親的臉上並沒有悲痛的神色,反倒是急切地表示他還有事,不能久待。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從何而生的勇氣,推著關靜上前,將銀行卡塞到醫生手裡:『他管簽字,我管出錢,缺多少我去湊,只要把人留住就行』說完之後,關靜自己都嚇了一跳,原來她對陳希,已到了這樣願意傾盡所有的地步。
所以這不是同情,而是恐懼,她怕這世上,往後再沒一個人,像陳希那樣,懂她的脆弱,心疼她的堅強。
好在,陳希闖過了那次鬼門關,並迅速好起來。
他轉到普通病房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關靜。
那時陳希還懵著,關靜就期期艾艾地表白:『你趕快好起來,之後我想嫁給你,那樣我們就都有家人了』陳希的嘴張成一個半圓,掩飾不住的訝異,關靜卻趕緊拉起他的手拉鉤,將兩隻大拇指摁到一起:『蓋過章啦,你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的,我等你』後來護士給陳希講他徘徊在生死之間時發生的那些事,他才明白了關靜的急切。
陳希傻乎乎笑著,陰鬱了很久的心,似乎有一道光乍然劈進來。
大概愛情真有一些魔力,又或者,從原生家庭那兒經受過的相似的苦與痛,能讓兩顆心靠的更近。
總之,那之後,陳希的求生欲望強烈,也無比配合醫院的治療。
和普通人的戀愛不同,關靜和陳希確定關系後的很多個日夜,都是在醫院度過的。
之後陳希的狀態還算穩定,隻需要定期輸血,再排期等骨髓配型成功就可以。
每次去醫院,關靜都在治療室門口守著,晚上還堅持陪床,隨時準備應對突發狀況,比如嘔吐和惡心等等,時間長了,關靜已經摸索出了一套她自己的護理經驗。
在她的照顧之下,瘦成一把骨頭的陳希竟然慢慢有肉了,醫生護士都說這對苦命的小情侶不容易,關靜卻無比開心:『不苦不苦,我們互相陪著彼此,生活可有盼頭呢』
和陳希在一起之後不久,關靜的工資便不再上交,父母很快就知道了她和陳希的事。
他們吵得天翻地覆,也不能逼著關靜和陳希分手,最後沒辦法,竟說要和關靜斷絕關系。
那一刻,關靜無比輕鬆,就好像是一直繃著的那根弦兒徹底斷了,反而沒了牽掛。
和父母鬧掰的第二年冬天,陳希等來了配型,可手術費卻還有一些缺口。
就在關靜急的嘴邊長泡時,久不聯系的父母竟然重新找上了她,將一份文件攤開在她面前。
關靜仔細看了看,是一份土地征收同意書,補償款有二十萬,可留的卡號卻不是她的,而是她妹妹的名字。
略一思量,關靜的心涼了個徹底。
老房子拆遷的事說了十多年,關靜不是不知道。
兩套方案,村民自選,要麼按房子面積拆,要麼按戶口本人數拆,就她家那個早些年荒廢掉的破磚房,按面積拆的話,拆遷款一定是個慘不忍睹,所以父母才會在說了和她斷絕關系之後,還為了這事來主動找她。
而留妹妹的卡號,目的很明確了,這錢,是壓根兒就沒想分給她,畢竟妹妹是要留在家裡招婿的,家產自然都該歸她所有。
想著想著,關靜突然就笑了,這樣的偏心從小經歷到大,如今終於將她的耐心盡數抹平。
她冷冷地和父母談條件:『給我十五萬,你們留五萬,之前我上交的工資也有好幾萬,你們不虧。
我會盡快把戶口遷出來,你們再沒有我這個女兒,不然,這錢誰都別拿了』關靜是確認錢到賬了之後才簽字的,父母拿著她簽了字的文件,隻撂下一句白眼狼,然後就急匆匆走了。
握著手機,看銀行發來的信息,關靜滿心都是荒涼,她和父母的關系,這就算是斷幹凈了。
可她來不及悲傷,她還要拉著陳希去領證,不領證,她的戶口就沒法快速遷出來。
陳希父母再婚後,各自與新家庭重立了戶頭,從前的家裡,隻剩下陳希自己了,多一個關靜,便又是一個小家,就像那次陳希病重痊愈後,她期待的那樣。
從民政局出來,關靜捧著鮮紅的結婚證稀罕個不停,稀罕夠了,她掏出銀行卡塞到陳希手裡:『這錢你先拿著,我再去找醫院協商一下,看能不能減免一部分』話音剛落,陳希咧嘴樂了:『用不上你,你和原生家庭做切割的時候,我也在做同樣的事情』
關靜不解,陳希也從兜裡掏出一張銀行卡:『我去找我爸媽討了些從前拖欠的撫養費,還順便多要了點』關靜問:『你怎麼做到的?』陳希笑:『我媽愛面子,一定不想讓人知道她生而不養。
我爸外頭花花腸子不少,他也不想讓新老婆知道,他現在吃的穿的用的,就連那工作,都是新老婆手指縫裡漏出來給他的,可不能得罪財神爺。
這些小把柄,我早捏手裡了』關靜噗嗤一下笑出聲,笑著笑著就紅了眼圈,她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們連好好活著,都要費盡所有力氣,這裡面還要包括與原生家庭為敵。
陳希伸出手將她摟進懷裡:『沒關系,丟了那兩個千瘡百孔的家,我們還有一個新的小家,只要我能挺過這一關,以後會給你全部你想要的的愛』關靜徹底沒忍住,顧不上大庭廣眾之下,她嚎啕大哭,一直哭到陳希弱弱地說肚子餓了,她才扯過他的袖子擦鼻涕。
陳希寵溺地仍由她糟蹋自己的衣袖,然後沒頭沒腦地問她:『你是不是早就覬覦我的美色了,所以才急著和我領證?』關靜抬頭看看天,又抱著陳希的胳膊不撒手:『是啊是啊,早就覬覦你了,不過我更怕這回手術,我還是沒資格給你簽字,領了證,我們的命就是對方的了,再不用躺在手術臺上等誰來決定』
話音落,關靜鼻頭酸了酸,這回卻沒再落淚。
她記得陳希病重那回她沒有資格簽字的焦灼感,也為眼下倆人的關系安心。
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原生家庭都值得珍惜,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配得起她討好。
用幾個不愛他們的人,換陳希的一線生機和他們往後的愛與平靜,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