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關心女性的性愛 | 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

沒人關心女性的性愛 | 上野千鶴子×鈴木涼美。

上野千鶴子 & 鈴木涼美

上野千鶴子,日本女性主義先驅,其作品『厭女』『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啟發了無數女性。

鈴木涼美,拍過100多部成人電影的『前AV女演員』,她將此段經歷與觀察寫成學術論文後,被東京大學錄取。

相差35歲的她們經歷迥異:鈴木在性交易市場目睹過男性低劣的欲望,已對男人徹底絕望;上野經歷過無數次憤怒與失望,但仍對世界充滿信心。

她們在2020年開始通信,圍繞戀愛與性、婚姻、工作、獨立、男人等12個不同的主題,分享彼此的經歷、剖析自我,試圖探討女性應該如何去愛、去擺脫困境、去活出自我

下文即摘選自這些信件合集而成的新書——『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復書簡』。

此次通信的主題是『戀愛與性』

受困於『前AV女演員』身份的鈴木涼美,真誠而近乎絕望地請教上野:『如何發現了相互尊重的性?』上野在回信中,直接指出『沒人關心女性的性慾』,但同樣也看到愛與性的包容與可能——

『戀愛是一種‘面對對方時極度清醒,以至於在旁人看來無比瘋狂’的狀態』『單身並不意味著沒有性屬性,而性屬性也不以‘成對’為條件』

下文經出品發授權推送。

您明明飽嘗

『將身心扔進陰溝』的性,

為何能對男人不感到絕望?

上野千鶴子女士:

這次的主題是『戀愛與性』,也是我不擅長的領域。

經常有人請我寫關於戀愛的專欄,寫起來倒也沒有什麼糾結和障礙,但我不覺得它有多少寫頭。

這恐怕是我對戀愛的態度使然。

悲觀地說,我對戀愛是疏離的。

樂觀地說,我是站在客觀角度上看待戀愛。

我沒有結婚生子,也幾乎沒有體驗過要花時間維系的戀愛關系,所以對我來說,戀愛在大多數情況下都與我無關。

即便它就發生在我的眼前,正在朝我展開。

在我收到的第一封信中,您說您年輕時也經歷過許多『把身體和靈魂扔進陰溝』的性事。

在您把性工作和隨意的性行為比喻為『扔進陰溝』的那一刻,我就在感官層面對這句話產生了深度共鳴。

我恰好也不費吹灰之力地發現性本身就是將自己的尊嚴扔進陰溝的行為,而且在那之後,我在某種層面上充分利用了這一點。

可即便活到了這個年紀,我還是不確定世上有沒有可能存在『不把身體和靈魂扔進陰溝』的性。

在上一封信裡,我提到母親臨終前對我的第三個擔憂是『我沒有認真對待戀愛』。

這興許也是可憐我隻知道『扔進陰溝』的性。

早在第一次與男性發生性關系之前,上高中的我就開始在澀谷的原味店賣內衣了。

那家店的玩法是,男性顧客隔著單面鏡挑選自己中意的女生,被選中的女生會被帶到另一個裝有單面鏡的小房間,在『你看得到我、我卻看不到你』的狀態下,直接把內衣交給顧客。

雖說隔著單面鏡,但受光線角度的影響,我們其實可以大致看到另一側的顧客。

男人卻認定沒人看得到自己,開始放心大膽地自慰。

隻見他們把我剛褪下的內褲套在頭上,把堆堆襪纏在脖子上,聞著胸衣撫慰自己。

這一幕成了我對性屬性的『男性』的初始印象。

我第一次看到的男性性行為就是套著我的內褲手淫。

也正是在那裡,我第一次看到了男性勃起的模樣。

就這樣,我在十六歲時把內衣和尊嚴『扔進了陰溝』。

鈴木涼美

單面鏡這一邊是隨時能被替換的我,另一邊則是付了一萬五千日元來自慰的男人。

這滑稽至極的一幕至今根植於我的兩性觀中。

我們顯然是年輕的、穿著制服、單薄無力的人,沒有被賦予任何尊嚴,隻能被消費,甚至不被認為擁有任何思想或感情。

對方對我喜歡什麼、平時讀什麼書沒有任何興趣,唯一有價值的是,我是一個長著乳房的高中女生,會笑嘻嘻地把內褲遞過去。

但他們的模樣也同樣慘不忍睹。

他們認定自己有單面鏡保護,即便受盡女生的鄙視,被打上『惡心』的標簽,仍不惜花光辛苦得來的報酬,購買我們故意用粉底弄臟的內衣,用它的氣味撫慰自己,射精後心滿意足地離開。

上高中時,我那些隻能扔進垃圾桶的舊內衣可以輕鬆換成錢,所以我鄙視不付錢就得不到這種東西的大叔,也醉心於自己能拿著這樣得來的小錢上街購買心儀的東西。

恐怕大叔也瞧不起沖著錢來的愚蠢女生,醉心於自己可以用賺來的錢安全地和我發生間接性行為。

被一面單面鏡隔開的男女活在各自的故事裡,似乎永遠都沒有交集。

也許從根本上講,我對男女關系的理解還停留在當時的狀態。

我以如此滑稽的方式目睹了帶有性屬性的大叔,他們的形象與我通過漫畫和電影了解到的戀愛與性沒有任何聯系。

我是在不同的語境分別學到戀愛與性:戀愛是虛構的概念,性則表現為在我眼前射精後走人的大叔。

但事到如今,我已經不知道兩者之所以在割裂的狀態下各自發展,是不是因為我對性過於絕望,所以把對戀愛的幻想困在了虛構的世界裡。

我也算經歷過一些漫畫般的戀愛,但使用的畢竟是同一具身體,現在回想起來,我感覺自己好像對兩者都沒有抱太大的期望。

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目睹了大叔的性慾。

對這樣的我來說,AV的世界接受起來特別地容易和自然。

在那個世界,我不必拋棄腦海中可悲滑稽的男性形象也能活下去。

也許我應該談一場『不把肉體和精神扔進陰溝』的戀愛,借此更新心中的男性形象,努力重新燃起期望。

但我沒有做這項艱苦的工作,而是選擇繼續對他們的可悲感到絕望。

在原味店就著內衣自慰的人讓我感覺『對這群人說什麼都沒用』,『我根本不可能跟這種生物相互理解』。

男人反復用AV裡千篇一律的『性感女人』和『男人夢寐以求的場景』來滿足自己,這又進一步固化了我心中的這種印象。

這種鄙視男人、自以為在利用男人的態度並不新鮮,泡沫經濟時代那些一心攀高枝的女性可能也有類似的心境。

她們反過來利用男人對女人那單純而無聊的理解與性慾,鉆進了他們的保護傘,在不糾正他們對女性的理解的前提下,自說自話譜寫了自己的成功故事。

然而,由於缺乏結婚生子這種明確而連貫的目標,我至今都無法領會在夜世界之外與男人交往有多大意義。

即便找了一個近似戀人的人,把他當作出門約會或偶爾發泄性慾的對象,我也無法將他的感情與性慾和那些醉心於原味店與AV、活在自己譜寫的故事中的男人區分開來。

現在有許多年輕女性敢對男人說『你們錯了』,說『我不想被這樣對待』。

我之所以羨慕她們,覺得她們分外耀眼,大概有一半是因為她們心中還抱有『相互理解』的希望。

也可以說,我羨慕她們是因為她們仍在不懈努力,試圖將自己的故事與男人的故事磨合到一起,沒有放下這份希望,我卻早已放棄。

在內心的某個角落,我依然覺得『跟他們說什麼都是徒勞』,也許就是心中的這份感覺讓我離那些敢怒敢言的女性越來越遠。

男人在AV女演員和性工作者面前展現的面孔是自私、可悲而無聊的。

我見慣了那自以為是、惺惺作態、將自說自話的幻想強加於人的嘴臉,這使我疏遠了『不把肉體和精神扔進陰溝』的戀愛,疏遠了女性主義,疏遠了與其他女性的團結。

長大成人多年之後,我才認識到自己有這樣的問題。

直到男性凝視賦予我的商品價值有所下降,我才發現鄙視男人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鈴木發過在銀座拍的照片,寫道,『銀座曾是我當公關小姐的地方,如今因為疫情,風俗業的生意受到嚴重影響』

因此,我想真誠地請教您:

看到您在信裡說您年輕時也經歷過許多『將身心扔進陰溝』的性事,我便擅自推測您應該也經歷過『不將身心扔進陰溝』的性。

不僅如此,您還把女性主義帶進了東京大學的學術界,要知道那曾是一個男人的世界,不難想象您付出了血淋淋的努力,帶頭為女性開辟了一條路,至今仍在第一線積極發聲。

您深知男性是『扔下身體和靈魂』的陰溝,也有足夠的經歷和智慧盡情鄙視他們,可您為何能認真面對他們,而不感到絕望呢?我高中時不過是看到他們自慰便覺得自己已經看透,而您肯定有更多、更深的機會對男人灰心絕望,您為什麼沒有就此放棄,認定『跟他們說什麼都是徒勞』呢?

無論是作為個人的性對象的男性,還是作為社會成員的男性,我都不抱什麼希望。

您是如何發現不尊重自己和對方的性毫無意義,又是如何發現了相互尊重的性呢?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您對以前不講尊嚴的性感到後悔呢?您也指出了男人是多麼無趣,被比作『陰溝』也是活該,卻從未放棄與他們對話,這又是為什麼呢?

我對男人的看法至今還局限於高中時在原味店形成的印象,始終對他們灰心絕望,這恐怕與我不願承認受過傷害的心態密切相關。

在上個月的信裡,您問起我進入性產業後,是不是不僅被社會污名所害,還在現場受到了實際的傷害。

進入性產業的經歷讓我在各方面付出了遠超預計的代價。

當然,僅僅是永遠無法擺脫的過往污名就已經超出我年輕時的想象。

如今有年輕女性咨詢我『該不該拍AV』,我都會這樣回答:你們可以告別『AV女演員』這份工作,卻永遠無法告別『前AV女演員』的身份

因為十九歲時想要的人生和現在《比如二十五歲、三十歲、三十五歲》想要的人生是不一樣的,所以你將承受的風險遠比當時想象的還要大。

鈴木涼美的作品『資優』入選日本第167屆芥川獎·直木獎候選作品名單

但正如您指出的那樣,我付出的代價不僅限於揮之不去的『前AV女演員』身份。

其實我當初決定隱退《我沒有和整個行業斷絕關系,畢竟還要寫論文,隻是沒有繼續拍片》,是因為出道一段時間後,片酬開得越來越低,在片場受到的具體待遇也越來越差,而且感覺自己身處險境。

當時還是凌辱類作品的全盛時期,說白了就是要折磨女性,讓她們做明顯違心的事情《受道德觀念的影響,這類作品現在顯著減少了》。

已經過氣的我要是想拿高片酬,就隻能拍這種女性避之不及的類型。

拍攝期間,有人點著了噴在我背上的殺蟲劑,留下一大片燒傷的疤痕。

我還曾被人用繩子吊在半空中,因燭火缺氧窒息。

這樣的生命危險看得見摸得著,讓我開始抵觸去片場。

但我並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隻是覺得『有危險』,也許是因為我接連不斷地把身體扔進陰溝,就連『這具身體屬於我』的意識都變得模糊了。

隱退後,我在燒傷的地方做了文身,好讓疤痕不那麼明顯。

豈止是夜世界裡的男人。

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男人哪怕沒有金錢上的牽扯,他們也會說,『你AV都拍過了,肯定在吃藥,就讓我不戴套直接上吧』或『照著這部片子裡的樣子伺候我』……我聽煩了,完全失去了享受性愛的念頭。

有過幾次性關系的男性當著我的面一本正經地對他的朋友說:『哪個男人願意和一個演過AV的女人交往啊』這種事也是家常便飯。

那些接近我的人,嘴裡說的不管是『我不在乎你的過去』,還是『我被你的個性和智慧吸引,而不僅僅是你的身體』,我都無法認真面對,因為我覺得那些話很假。

當男人表現出愛戀與性慾時,我就會下意識地回到原味店的印象,頓時掃興。

而當性行為以我不情願的形式發生時,我可能會感到『麻煩』『想早點回家』『厚顏無恥』或『惡心』,自己的身體卻仿佛事不關己,比起尊嚴受到傷害的感覺,『男人果然一無是處』的心態還更重些。

我不需要采取反對婚姻制度的立場,就走上了不想與男人這種生物共享人生的道路。

看到那些男人在家庭之外發泄性慾的嘴臉時,我也感受到徒有形式的婚姻是多麼沒有意義。

而母親擔心我越來越孤獨,因為我無意尋覓伴侶,不想了解男性的真正魅力,『不把戀愛放在眼裡』。


鈴木涼美是『ELLE』『GQ』等雜志的專欄作者,她也時常參與討論社會話題

前些天,我讀了一本題為『永別了,我們』的書,作者是清田隆之,主題是身為男性的作者結合自己的反思談論『男性』這種性別和女性主義。

在廣大女性的耐心勸說下,也許有越來越多的異性戀男性意識到了自己造成的傷害,並願意笨拙地面對這個問題,哪怕他會在這個過程中受到傷害。

許多女性似乎很歡迎這種態度,但我仍然半信半疑,總忍不住想太多,無法面對男人,有種被時代拋棄的感覺。

長久以來,我認定男人愚蠢得無可救藥,別過臉去不願多瞧。

我能否正視他們,追求相互尊重的性和愛?答案依然懸而未決。

說到底,我們是否有必要通過性與男性建立精神層面的聯系呢?我也感到有必要走出『終將毫無結果』的犬儒主義,卻又覺得擺脫對男性的絕望格外艱難。

不好意思,在戀愛和性這兩方面都走投無路的我在這封信裡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我感到下次通信的主題『婚姻』也是一個牽扯到性愛的棘手問題。

期待與您的下一次交流。

2020年7月10日

鈴木涼美

戀愛是自我的鬥爭。

我要成為『女人』,

就需要『男人』作為戀愛遊戲的對手。

鈴木涼美女士:

哦,原來你十多歲時是個『原味少女』啊。

我在第一封信中寫道,『我期望這代曾經的原味少女、援交少女能產生出新的表達方式,卻至今沒能如願以償』。

沒想到當事人竟然近在眼前,不禁激動萬分。

也許此時此刻,我正在見證『新的表達方式』與『新感覺』的誕生。

不僅如此,你在『『AV女演員』的社會學』中提到的逼迫女演員不斷嘗試過激玩法的成癮機制,原來不單單是你作為旁觀者看到的,還是你親身經歷過的。

讀到你在拍攝時留下了大片燒傷,還經歷了充滿生命危險的缺氧,我覺得胸口堵得慌。

你是成功掙脫了,但正如媒體報道的那樣,有些女性遲遲無法抽身,歷盡苦楚,身心都留下了後遺症。

想必你也不僅受到了身體層面的傷害,還感受到了精神層面的巨大屈辱與憤怒。

盡管你對此輕描淡寫,但你以前從未提過,不是嗎?更令我感慨萬千的是,你一直把這些經歷藏在心裡,認定自己無權稱傷痛為傷痛。

這種自虐與自尊正是女性的阿喀琉斯之踵,是這一行的男性多年來一直在利用的東西。

這是自己選的路,沒法跟任何人抱怨;做選擇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承擔風險的準備,所以沒有資格抱怨……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同意他人對你為所欲為。

不僅僅是你,恐怕還有許多女性對她們在現場遭受的《身體和精神上的》創傷保持沉默。


鈴木涼美基於三年成人行業工作的研究『AV女優社會學』

『性愛』雖然是一個詞,但『性』與『愛』並不相同。

將不同的東西區別對待,總比不區別對待要好。

長久以來,性和愛一直緊緊捆綁在一起,是『性革命』的一代切身實踐了『區分性與愛』這句話。

不要誤以為年紀越大的人對性就越保守。

我們這一代人見證了60到70年代席卷全球的性革命。

近年來,實驗性性愛似乎成了備受關注的焦點,但一夫多妻制和開放式婚姻早就被我們這代人實踐過了。

當時還有所謂的『天使夫婦』,指雙方之間鮮有性行為、隻與伴侶以外的人發生性關系的特權伴侶。

盡管在我看來,這無異於排他性的異性戀夫婦的翻轉版。

放在今天就隻是無性夫婦在婚外尋覓性伴侶的老套戲碼。

看到漫畫和博客中描繪的『性實驗』時,我們很難不覺得老調重彈。

看著那些從來沒有也不願意公開談論性的年輕人,我甚至覺得年輕一代更加性保守。

畢竟有薩特和波伏瓦珠玉在前。

在比我們稍年長的那代人看來,『薩特和波伏瓦那樣的關系』就是知識分子男女的理想。

不領證的事實婚姻,雙方都對其他異性持開放態度,並在此基礎上承認對方是自己終身的特權伴侶。

即使性變得自由,愛失去了專屬性,廣大男女《尤其是女性》的心似乎仍被『命運的紐帶』牢牢牽絆在一起。

話雖如此,薩特與眾多女性的關系仍令波伏瓦受盡嫉妒的折磨。

薩特與波伏娃在他們最愛的咖啡館

性革命想要顛覆的是近代的性規范,特別是針對女性的雙重性標準。

那是『初夜』一詞仍然存在的時代,可想而知當時的『性實驗』與今天相比是多麼具有『革命性』。

『女人忘不了她的第一個男人』……可笑至極。

『女人不可能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愛幾個都行。

『女人不能在沒有愛的情況下做愛』……一試才發現容易得很。

我們見證了福柯所謂支撐現代性觀念的裝置——浪漫愛意識形態《愛、性和生殖在婚姻之下的三位一體》瓦解的過程。

性革命促進了它的瓦解。

但這種裝置建立在雙重標準之上,針對男性和女性的規則並不相同。

男性以違反規則為前提,而女性被迫服從規則。

在某次講座中,一名老年女性聽眾發言道:『我沒碰過丈夫以外的男人。

我這輩子都守著他一個』我立刻反問:『你是自願的,還是被迫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被迫的』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年長的女性談論這種事情本就很不尋常。

在性的雙重標準下,女人實踐性革命的成本比男人更高。

在學生運動中,有些男人在街壘的另一頭盡其所能地利用在性方面比較活躍的女學生,卻在暗地裡對她們使用『公廁』這樣的蔑稱。

到了90年代,我才得知『公廁』是當年『皇軍』士兵用來指代『慰安婦』的隱語。

那一刻的震驚怕是畢生難忘。

我們當那些男人是『同志』,他們卻以『皇軍用語』稱呼我們……隻不過事到如今,也無法考證那是傳承自『皇軍』、還是人人都能想到的名稱。

性的近代范式是『性=人格』。

女人的『人格』會因為『出格』的性遭到玷污,男人的人格卻不受性的影響。

在『性=人格』的范式下,遭受性暴力的女性是『骯臟的』,出賣性的女人被視為『墮落的』。

以前甚至有『淪落女』『醜業婦』這樣的說法。

而與『醜業婦』接觸的男人似乎一點都不醜陋。

人們普遍認為,男人無論怎麼接觸『墮落的女人』,都不會染上『墮落』。

有一段家喻戶曉的逸聞,說在明治時期,伊藤博文頻頻與『骯臟』的妓女發生不正當關系,結果有人在帝國議會上如此回應:『伊藤公的人格並沒有被玷污』不僅認為自己未被玷污,還將自身行為產生的罪惡感轉嫁給對方,所以這種范式對男人而言無異於機會主義。

針對性工作者的污名就來源於此。

我們似乎尚未突破半個世紀前就試圖摧毀的近代性觀念。

近代性觀念《隻針對女性》規定『性和愛必須保持一致』。

現在回想起來,浪漫愛意識形態是一種相當了得的伎倆,硬是把兩種本不可能一致的東西湊在了一起。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們終於得出結論,回歸原點:性和愛是兩回事,應該區別對待。

認識是扭過來了,那這種變化又帶來了怎樣的影響呢?

性和愛是兩回事,所以必須分別學習。

我漸漸注意到,社會上出現了一批先學性、後學愛的年輕女性。

而且她們學習的,是為男性服務的單向的性。

對她們來說,性的門檻已經大幅降低,性的質量卻遲遲沒有提高。

『別扭女子』雨宮麻美說,她十八歲那年為了參加考試住進一家商務酒店,第一次通過酒店的錄像系統看了AV。

那就是她學習『何為性』的初體驗。

她在書中寫道,這種無法擺脫的烙印促使她成為AV撰稿人。

許多AV演員警告年輕觀眾:『不要誤以為真正的性就是片子裡的樣子』但對從未有過其他性經驗的青少年來說,AV中的性行為就是至關重要的初體驗,極大程度上塑造了他們對性的印象,影響非常深遠。

據說隨著AV的普及,大批普通人開始學著演員的樣子顏射,足見媒體的影響不可小覷。

事實上,媒體就是學習性愛的裝置。

我們正是因為事先通過媒體學習過性和愛是什麼,才能為實際的體驗命名。

信息環境操縱大眾,並非新媒體出現後才有的新鮮事。

神話、故事乃至少女漫畫都是學習裝置,都能教會人們什麼是戀,什麼是愛。

事後體驗到相應的情感時,你就會意識到:『哦,這就是《通過那個故事學到的》戀愛啊』這叫『經驗定義』。

沒有事前了解的概念,就不能為經驗命名。

當女性的性與愛仍聯系在一起,性就是女人為了證明自己的愛而獻給男人的東西,不然就是要盡可能高價轉讓的財產。

1974年,山口百惠就在『一個夏天的經歷』中唱出了『我要送你女孩最寶貴的東西』。

沒人關心女性的性慾,人們認為女人在這方面就應該是被動的。

我尊敬的作家森崎和江寫道,她年輕時在九州跟一名帝國大學的學生談戀愛,對方吐露過這樣的心聲:『女人有沒有性慾啊……』在那個年代,這可不是笑話。

即便是現在,有性經驗的少女之間仍會出現這樣的對話:『為什麼做了呀?』『因為男朋友想要啊』『舒服嗎?』『不怎麼樣』看來這種范式仍然沒有消失。

換句話說,在這個女孩看來,性是一種自我犧牲,因為她所愛的男人想要,所以她把性獻給了他。

電影『火口的兩人』

到了後現代,人們逐漸意識到女人也有性慾,而且不僅是男人,女人也能感受到性帶來的愉悅,這是一個巨大的變化。

而且女性可以自由說出自己的快感了《我要趕緊補充一下,其實在近代之前的日本,人們普遍認為女性有性慾、有快感是理所當然的》。

可即使是現在,『喜歡性』的女性仍會被扣上『淫蕩』『婊子』的帽子,『對公開談論性的女人提不起興致』的男性也大有人在,可見陳舊的性觀點似乎並沒有消失。

愉悅也是要學的。

男人的愉悅很簡單,女人的愉悅學起來卻費時費力。

許多老一輩的日本女性一輩子都沒有嘗過性快感。

70年代,保健師大工原秀子進行了一項面向老年女性的問卷調查,其中有一個問題是『性對你來說是什麼』,不少老婦人如此回答:『性對我來說無異於苦差,隻盼著早點結束』

性高潮被稱為ecstasy。

拉丁語是ecstasis,意為突破穩定狀態,可以翻譯成『忘我』『入迷』或『陶醉』。

性有頂點是上天的恩賜。

因為這意味著它有終點。

有人把性高潮比作『小死亡』。

我遇到過一名能勃起但不能射精的男性。

他的問題被稱為射精障礙。

『無法結束』的性肯定非常痛苦。

有人解釋說,這是因為他們無法接納小死亡。

沒有『可以把自己交給對方』的絕對安全感,就不可能在別人體內迎來小死亡。

隻有確信自己一定能復活,人才能容許自己小死亡一場。

性是死亡和重生的儀式,它把我們帶回到『生』,而非『死』。

吊唁之日,情欲最盛。

——千鶴子

這是我當『俳人』時寫的一首俳句。

情色否認死亡。

前線士兵找女人交歡,恐怕也是為了抵消對死亡的恐懼。

我想再引用一段自己的文字,其中難得地提到了情色經歷。

我與伊藤比呂美合寫過一本很少有人看過的書,題為『巫女與審神者』。

在詩人比呂美的觸發下,我一反常態,不由得發揮了這樣一段。

性交時,我的身體呼喊著『我想活,我想活』,呼喊著『我想高潮,我想高潮』。

我聽到了身體的吶喊。

讓身體去往高潮。

而我也,攀上頂點。

決不能認為女性的愉悅是被動的。

人隻有主動感受才能品嘗到愉悅。

女方若沒有主動去『感受』和『沉浸』,隻是重復同樣的程序絕對無法體驗到愉悅。

你說你在三十歲之前和很多男人發生過性關系,卻沒有『戀愛』過。

對我們這代人來說,『戀愛』是一個特殊的詞語。

團塊世代也許是被浪漫愛意識形態洗腦最嚴重的一代人。

而洗腦裝置就是少女漫畫與電視劇。

年輕時狂熱追捧『凡爾賽玫瑰』,上了年紀之後又為『冬日戀歌』心潮澎湃的正是團塊世代的女性。

她們大概也是渴望真命天子、相信紅線傳說的最後一代人。

電影『冬日戀歌』

1968年,思想家吉本隆明的『共同幻想論』出版上市。

書中的論述由『共同幻想、對幻想、個人幻想』三部分組成,卻很少有男性評論家關注『對幻想』。

但常讀吉本論著的女性《包括我自己》都被『對幻想』這個概念深深震撼了。

因為他在人們普遍認為『戀愛不是用來討論,而是自然而然墜入的』年代向讀者表明,戀愛是一個『值得討論』的思想課題

哪怕是在性與愛分離之後,對特權伴侶的幻想也沒有消失。

還記得當時廣泛流行這樣的說法:『聽說他和某某在搞對幻想呢』現在聽來隻覺得好笑。

盡管異性戀已被相對化,但我仍然覺得,即使是在LGBTQ《性少數》人群中,對『伴侶』的信仰也沒有消失。

『戀愛』是日本近代才出現的譯詞。

近代之前有『戀慕』『好色』之類的說法,卻沒有『戀愛』這樣的表達。

到了近代,男女被迫成為赤裸裸的個體,作為『新的男人』和『新的女人』一起被召喚進入戀愛這個『自我的鬥爭』的遊戲場,成為玩家。

據近代文學史,『新的男人』比『新的女人』更早誕生。

當『新的男人』問,有沒有『新的女人』能與他們對等地開展戀愛遊戲時,『青鞜』的女人舉起手說『我們在這裡』。

對『青鞜』的女人而言,『自由戀愛』仿佛是擁有神奇魔力的咒語。

女人在別處都無法與男人享受同等待遇,唯獨在自由戀愛的遊戲世界裡,她們能與男人平起平坐,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以扭轉局勢,牽著男人的鼻子走,統治或操縱男人。

搶走中原中也情人的小林秀雄在『致X的信』中寫道:『女人要求我做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人》。

這個要求讓我猛然一驚。

女人不能也不被允許成為女人以外的任何東西。

對女人來說,將男人與『人』剝離,讓他變成赤條條的『男人』,就是在對等條件下玩戀愛遊戲的前提。

戀愛是自我的鬥爭。

我要成為『女人』,就需要『男人』作為戀愛遊戲的對手。

而且我深刻認識到,我對女性身份的認同依賴於男人的存在。

我也正是因此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異性戀的女人』。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性別認同是異性戀時,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去尋求男人,也確實那樣做了。

然而,在戀愛這種遊戲中,女人的賭註和男人的賭註從來都不對等。

當女人拿自我下註時,男人隻押上了一小部分。

這就是為什麼『死之棘』中的妻子堅持要丈夫把一切都押上。

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吉本隆明在『共同幻想論』中深入探討了島尾敏雄的『死之棘』。

小林秀雄還說過『女人是我成長的地方』。

我至今相信,戀愛是談了比不談好。

因為在戀愛的遊戲場上,人能夠深入學習自己和他人。

戀愛會幫助我們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寬容和超脫。

戀愛是鬥爭的平臺,你要奪取對方的自我,並放棄自己的自我。

我從不認為戀愛是一種放縱的體驗。

在戀愛的過程中,我們受到傷害,也互相傷害,借此艱難地摸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渡給他人的自我防線,以及對方那條無法逾越的自我界線。

我向來認為戀愛不會蒙蔽一個人的雙眼,恰恰相反,戀愛是一種『面對對方時極度清醒,以至於在旁人看來無比瘋狂』的狀態

跟一個愛上窩囊廢的女人列舉男方的多少缺點都是徒勞,因為她早就一清二楚。

正因為對情人的弱點了如指掌,才能比其他人更殘酷地傷害對方。

電影『花束般的戀愛』

為人父母之後也會有類似的體驗,但親子關系存在壓倒性的不對稱,而且由於『母性』被過度神化,成為父母的男女很難意識到自己的自我主義。

我之所以沒有成為母親,多少也因為我害怕自己在無路可逃的不對稱的權力關系中站在強勢的一方。

而戀愛是在對等的個人之間展開的遊戲,所以我們可以對戀人大膽放言:『不願意就走吧,你有離開的自由』

當然,也有建立在支配和控制之上的關系,比如存在暴力的家庭關系,一方用暴力使對方就范,使其無法『離開』。

或是選一個本就比較容易控制的弱勢者,讓對方依賴自己。

但『自我的鬥爭』之所以是與對等的對手開展的遊戲,是因為隻有對手旗鼓相當,遊戲才有趣。

肆意踐踏他人的自我是一種野蠻的行為。

但我們正是在還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將磨破發紅的自我暴露在他人眼前,並要求他人也這樣做,最終在這個過程中構築起『自我』。

隻有在戀愛的遊戲場上,我們才被允許這樣做—我將踏入你的自我,也讓你成為我人生的一部分,因為我『愛』你。

再補充一下,戀愛絕不是死死捍衛自我界限的遊戲,而是通過狠狠品味與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反應,同時了解自己和他人的過程。

在此過程中,我們也能確認『他人與自己存在絕對的隔絕』,『我們永遠無法擁有或控制他人』。

戀愛非但沒有使人與人相融,反而引領我們走向孤獨。

而這種孤獨是多麼暢快。

我曾寫過這樣一句話:『所謂成熟,就是提高他人在你心中的吃水線』正是通過這種『殊死搏鬥』,我才能對他人更加寬容。

就算不進行這種野蠻的行為,人也能活下去,也可以做愛,也可以組建家庭。

我曾懷疑許多結婚生子的女性是否真的是異性戀。

《除去經濟上的依賴》她們在心理上對丈夫幾乎毫無依賴,而且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具有性屬性。

她們應對方的要求發生性關系,按照習俗和規范結婚生子、成為母親,但我不知道她們是否曾為了成為女人而迫切地需要男人。

我甚至覺得,男人需要女人來成為男人,可許多女人似乎並不像他們那樣需要男人。

電影『橫道是之介』

話說回來。

有一陣子,我讀了很多『卡薩諾瓦綜合征』和『慕男狂』的回憶錄。

這些男女是性革命的親歷者。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被問及『這輩子最美好的性體驗是什麼』時,他們都給出了一個平凡的回答——與愛人心意相通,水乳交融。

沒想到性經驗極度豐富的男女在人生末尾回憶起的『最美好的性體驗』竟是性愛合一的極致。

但我不認為這是陳腐的表現。

性是性,愛是愛,它們本不相同,偶爾會重合,有時則不會。

一個人如果經歷過性和愛偶然重合帶來的至上幸福,那應該是非常幸運。

而且一個人能分辨出高質量的性,也正說明他經歷過許多質量不那麼高的性,不是嗎?

性的光譜涵蓋了暴力到交歡的種種層次,愛的光譜也涵蓋了控制到自我犧牲的種種層次。

無論是性還是愛,都完全不需要理想化。

但你若想在有限的人生中將時間和精力等有限資源用到極致,體驗高質量的性和高質量的戀愛肯定比不體驗要好。

因為在人際關系層面,兩者都是麻煩又棘手的東西。

最終有多少回報,完全取決於你投資了多少。

『不過是性罷了』,『就這種程度的戀愛而已』……如果你抱有這種想法,那回報也就隻有這麼一丁點。

人隻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在對男人抱有巨大期望並投入大量心血之後,我在90年代與森崎女士開展了一次題為『未竟之夢』的對談。

『未竟之夢』四個字裡包含了渴望『對幻想』卻最終沒能如願的感慨。

那時我已經從命運紐帶的『幻想』中覺醒。

而夢醒之後,性的身體、單身者的性身體依然存在。

我認為在後現代的性多元中,從『成對』之夢中蘇醒的『單身者的性身體』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答。

單身並不意味著沒有性屬性,而性屬性也不以『成對』為條件。

對於這個問題,所謂性少數群體的態度要比異性戀者認真得多。

不過隨著我年齡的增長,這個問題不再那麼迫切,也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吉本隆明留下了一個哀傷的概念『生理迫使的成熟』。

即使一個人實際上沒有成熟,年齡和衰老也會強迫他對很多事死心,即變得達觀。

性慾與生命力相關。

實際上,在我的體力多到可以『扔進陰溝』的時候,『扔進陰溝』的行為就已經越來越難實現了。

因為一旦認識到時間和精力有限,就必須優先做自己想要做或應該做的事情。

於是在我的人生中,一度無比緊迫的性被逐漸調低了優先級。

我曾隨口對女性解放運動旗手田中美津提起:『性慾降低以後,人生就變得平和了』

據說她聽完之後喜滋滋地告訴別人:『上野女士跟我說,‘沒了性慾,人生就變得平和了。

’』

這話繞了幾圈又傳進我的耳朵。

後來我有幸再次見到她,便要求她稍加糾正:『美津女士,我的原話是性慾‘降低’,可沒說‘沒了’啊《笑》』

老年階段的性和愛又是怎樣的呢?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未知的世界。

對你來說,大概是連想象都很困難的未來吧。

能使你充盈、教你認識自己的,是『愛』而非『被愛』,是『欲想』而非『被欲想』。

沒有性和愛,人也活得下去,但『有』比『沒有』確實更能豐富人生的經歷。

《請容我畫蛇添足一下:我並不否認『為人父母』也是這樣一種經歷,盡管我沒有選擇這條路。

2020年7月24日

上野千鶴子

本文節選自

『始於極限』

副標題: 女性主義往復書簡

作者: [日] 上野千鶴子 / [日] 鈴木涼美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品方: 新經典文化

譯者: 曹逸冰

出版年: 2022-9-20

編輯 | Xuyan

主編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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