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俠|江湖春夢何時了。

『深圳落葉:書友吳萬平』《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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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讀金庸武俠嗎?』那天下午和楊大鳴聊吳萬平時,我問他。

『我到現在還沒有讀過』大鳴說。

『老吳和你講過2001年他在貴陽見到金庸的事嗎?』

『沒有。

從來沒有說過。

他怎麼會見到金庸?是他去貴陽旅遊時趕上了金庸的一場活動?『

』不是。

『我說,』是他代表商報去貴陽采訪圍棋文化節,和金庸有近距離接觸』

『那真沒聽說。

『大鳴說,』這幾十年喝酒聊天,倒是常聽他談起金庸武俠。

畢業後他分到安徽圖書館,發現館裡有套香港原版金庸武俠,如獲至寶,到處去講金庸寫得多好多好。

我們幾個人喜歡古典文學,難免故作清高,自命不凡,看不上通俗文學,以不讀武俠為榮。

老吳就猛批我們,說你們不要相信什麼載入文學史的東西,咱們學的文學史說的都是過去的東西,是過時的。

金庸武俠一定會進入文學史的。

走著瞧!他不知多少次推薦我看金庸,一開始我還想就通俗文學和嚴肅文學和他爭個高低,後來不爭了:爭不過他。

他再推薦,我就答應一定看。

可是到現在也一本沒看。

我還是願意讀古典名著,覺得那才是能夠深入心靈的東西。

這些觀念可能擋住了我讀金庸的路』

『那你覺得老吳為什麼喜歡讀金庸?』

『年輕的時候老吳很浪漫,有激情,想幹大事。

有時好沖動,好打抱不平。

上大學時,某次見有同學挨欺負,也不是什麼關系很近的同學,他怒氣沖天,糾集一幫同學浩浩蕩蕩去人家家裡討公道,逼人家現場寫保證書。

他幹了很多理性的人不會幹的事。

這樣的性格,可能和武俠容易共鳴』

『老吳不是分配到安徽圖書館古籍部嗎?他怎麼愛上武俠了?』

『他確實分配到古籍部,可是一參加工作是在另外一個部門,負責新書的整理、登記、入庫。

估計他就是那個時候發現了館裡新進來的港版武俠。

以後很多年,說起這件事,他都很自豪,他稱自己是安徽省最早發現並推廣金庸的人』

『但是,安徽省圖書館的港版武俠又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問大鳴。

大鳴搖頭,『沒聽老吳講過』

『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此事與深圳有關』我說。

胡洪俠|江湖春夢何時了。

27

1983年4月23日,深圳博雅和香港中華書局聯合在深圳舉辦首屆深圳書市。

那是1949年之後內地最大規模的境外圖書專題書市。

那個書市上的一大熱點,即是金庸、梁羽生的港版武俠小說成套出現在訂購書單和展銷臺上。

那是內地首次正式進口新派武俠小說。

那次書市的邀請對象,是全國省市以上的圖書館與大專院校、出版和科研機構。

據當時的一份總結材料,45間省市以上圖書館、140所大專院校,在書市訂購了圖書八千多種,預訂的圖書更高達二十多萬冊,超原計劃三倍。

那份總結材料專門談到了深圳書市上的港版武俠小說:

『書市展出了幾十種港版武俠小說,在各地選訂中,一些單位偏重或全部選訂這一類武俠小說。

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們婉言解釋,提出此類武俠小說一是不宜於大量在普通讀者中流傳閱讀;二是不能接受大量訂購,以免過多消耗國家的寶貴外匯;三是如大量發行這類書,書市就會走向單純經濟觀點的邪路。

因此,隻許省市以上圖書館每種訂一套』

總結材料中有兩處引用了安徽代表的評述,可證此次深圳書市,安徽圖書館界不僅踴躍參加,表現也相當活躍。

材料引用當時安徽工學院圖書館館長馬立功在座談會上的發言說:『我們學院曾對學生的知識面進行調查,發現在學的大學生的知識面太狹窄了。

這次看到書市所陳列的書,從中到外、從古到今的知識海洋是如此廣闊,更加加深了我對這問題的認識,感到世界科技發展這麼快,我們要在本世紀末建成』四化『中』翻兩翻『《原文如此》,怎麼辦?擔子重啊!……在這個歷史關頭,舉辦這次書市,的確很有必要,也很及時』這家圖書館在那屆書市選購了七千五百多元的圖書,不知其中有沒有武俠小說。

安徽代表真會講話,也難怪撰寫此份材料的人對他們的評點一再稱引。

在表達參觀特區的感受時,『安徽來賓說,‘看到沿線的鐵絲網,感到不是滋味,我們教育下一代的責任真不輕』

深圳美術館編印的『窗口效應』一書,收入了一份『關於博雅畫廊中『深圳書市』期間經營港版武俠小說情況的報告』,其中披露了部分圖書館訂購武俠小說的情況。

報告說,柳州圖書館書市期間曾訂購十二套武俠小說,並持有介紹信說明是圖書館藏書用途。

報告還說,潮州圖書館、肇慶圖書館也來函要求供應武俠小說,『由於他們沒有黨委宣傳部門介紹信,都被婉言謝絕』

綜合上述種種信息,我們可以推測:安徽省圖書館沒有理由不派人來參加深圳書市;各省市圖書館都在搶訂武俠小說,他們沒有理由不訂;省級圖書館訂購武俠的數量和手續都有規定,得到一套已經很不容易。

聽了我的一番解釋,大鳴點頭表示同意,他說,當年老吳很為自己能看到港版武俠小說而洋洋得意,他多次說過這類書是不能外借的,是控制流通的,他卻可以先讀且飽讀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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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理解吳萬平當年讀金庸武俠時的激動、興奮與自豪心情。

金庸武俠是那個年代我們做過的一場春夢。

對我而言,這夢是『盜版』的,饒是如此,也甘願身陷其中,不願醒來。

可是,對吳萬平而言,這場春夢竟然是原版的。

他確實稱得上為數極少的內地首批金庸港版武俠小說癡迷讀者之一。

關於『盜版春夢』,我願意在這裡分享幾段離開深圳商報後我在晶報一個專欄中發表過的文字:

在北京讀研究生的老同事寒假期間回衡水住了幾天。

幾個月沒見面了,忽然又相聚我們幾個都很高興。

鼻梁上的眼鏡還是走前的那一副,但他的頭發已燙得彎彎曲曲,仿佛直挺挺的頭發已然承載不了更多的學問更多的見識。

不見了那件灰蒙蒙的防寒服,他現在的羽絨服是鮮艷的藍色,宣示的是他高飛遠走後的心情。

他急著打聽他離開後報社有什麼變化,我們說你先不要管這些閑事,『你先說說,你們研究生都上的什麼課,北京現在流行讀什麼書,有沒有帶幾本回來?』

他嘿嘿一笑,腦袋一晃:『急什麼呀』從包裡掏出幾本書,他說:『這本波普的科學哲學,你要讀。

知道什麼叫‘證偽’嗎?』『這一本,』他亮出窄窄一本小冊子,『是大家議論比較多的書,『在歷史的表象背後』,講的是‘超穩定結構’。

你們他媽的也不給兄弟一根兒煙抽?這廝!什麼鳥人啊』他這裡話鋒一轉,換了臺詞,人馬上就從天上墮入了人間。

我們邊笑邊說你小子這才算回家了,罵人的話都還是原來那一套。

他忽然又神秘兮兮起來,說還有好書,但不能借給你們,得自己先看完再說,『不過,可以先讓你們開開眼』我們輪流翻了翻,見是香港的原版書,豎排繁體,書名『天龍八部』,署名金庸。

此刻附近那個叫謝村的地方傳來幾聲『二踢腳』高亢嘹亮的脆響。

1985年的春節果然要來了。

我至今都能輕易重溫初次觸摸港版書時那種奇異的陌生感:是分成幾冊的一套書,每冊都不厚,翻起來書頁啪啪作響:豎排繁體,帶線描黑白插圖。

書名也怪,聽了多年的『八路』乍聞『天龍八部』簡直不知所雲。

金庸這個名字依稀聽說過,知道是寫通俗武俠的。

『懂不懂啊?是新派武俠』老同事一把把書搶過去,『有華人處有金庸。

鄧小平、華羅庚他們都喜歡看呢』

因為有了他這套金庸,衡水日報那個院子在那個春節也就加入了『華人社會』行列。

大家傳來借去,『天龍八部』最終也沒有傳到我的手上。

我倒是翻了幾次『在歷史的表象背後』,若有所悟地認同了『超穩定結構』。

春節過後是春天,小城中一大一小兩個書店裡署名金庸的書突然就多了起來。

當然不是港版,現在也知道了,那些竟全是盜版。

真該有人研究研究那幾年金庸武俠的出版『版圖』:大江南北的出版社好像都在印金庸的書,景象堪稱壯觀。

寶文堂是武俠出版重鎮,幾乎將金庸的書都翻印了一遍。

寶文堂版和黑龍江朝鮮民族出版社的『倚天屠龍記』都是四冊一套,湖南人民版和湖南文藝版的則是上下兩冊,海峽文藝版的則又是豎排。

山東文藝社出了『笑傲江湖』,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和鷺江出版社印了『射雕英雄傳』,安徽文藝社出了『天龍八部』,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和四川社會科學出版社都印了『雪山飛狐』,海南人民社印了繁體豎版的『碧血劍』,陜西人民社和安徽人民社則印了『神雕俠侶』,春風文藝社和浙江文藝社又分別印了『飛狐外傳』……。

這麼多正規出版社『聯合』翻印一個人的書,論規模恐怕隻金庸一人而已……。

老同事回了北京之後,我一直想著找本金庸看看。

還好,『俠客行』來了。

是農村讀物出版社的『中華文學黃河版』,十六開,上下兩冊,印制質量和港版金庸有天壤之別。

可是也真好看。

開頭即殺機重重,到結尾仍是撲朔迷離。

看到第二十章『俠客行』,我簡直如雷轟頂:唯獨一字不識、機心全無的石破天能夠破解石室壁畫與蝌蚪文秘笈,無意中將所有上乘武功一網打盡。

廢書長嘆,我對大我十幾歲的同宿舍老李說:『咱天天讀書,還有用嗎?』他說:『你又傻了。

金庸不讀書能寫出這本書?』那好吧,繼續讀,逢『金』必讀,隻讀得各路武林人物忽聚忽散,朝死暮生,俠男義女,東輸西贏,哪裡還分得清誰是從哪本書裡哪個門派殺出來的:一統江湖常常就變成了一桶漿糊。

金庸武俠是那個年代我們做過的一場春夢……。

此刻重讀這篇舊文,暗自心驚:原來,我在衡水充滿好奇地翻閱老同事自北京帶回的港版『天龍八部』時,吳萬平正在安徽圖書館一冊一冊復印館中不許外借的同是港版的『天龍八部』。

那個時候,誰會知道這兩部『天龍八部』同屬一個港版系統呢?誰又會想得到這兩套書可能都來自『深圳書市』?當然,我和老吳當時相距數百公裡,一個在安徽省的圖書館,一個在河北的一家地區報社,終生不相遇、不相識是理所當然的事。

然而,區區十年之後,我們竟在深圳成了同事。

1980年代,真的是大時代啊!什麼樣的大事,乃至什麼樣的小事,都可能發生。

那是一個人人開始相信自己無所不能的時代,又是一個人人最終從『雲端』重返現實的時代。

29

吳萬平沒有簡單地重返現實,他逃離了合肥的一種現實,南下深圳創造了屬於自己的新的現實。

遺憾的是,他未能抵達目標。

或者說,已不必說什麼『抵達』或『目標『了,因為他的目標似乎正變得模糊。

1998年的一天,下了夜班,大鳴送吳萬平到紅荔西路乘公共汽車回家。

等車的時候,老吳突然對大鳴說:』大鳴,我可能病了。

大鳴一愣。

老吳剛把他介紹到深圳商報一年多,老同學因此天天能見面,經常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但是他從沒有聽老吳說過自己有病。

』什麼病?『大鳴問。

老吳又點著一顆煙,望著空空蕩蕩的街道,輕聲地說:』媽的,可能是抑鬱症。

『未完待續』

文/胡洪俠

AI繪圖:Oliv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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