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三月,蘇東坡背負一隻大瓢,在田野間邊走邊唱。
其時的他,白發蒼顏,已是年過六旬的衰翁。
那是與中原相距數千裡的昌化軍《今海南儋州》,蘇東坡貶謫到荒涼遙遠的孤島,已有一年多了。
一個與他相熟的老婦正在勞作,她看到自得其樂的蘇東坡,忍不住說: 『內翰昔日榮貴,一場春夢耶』 蘇東坡哈哈大笑,從此喊她春夢婆。
有趣的是,早在24年前,正值壯年的蘇東坡曾經寫道: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那時,他當然不可能預測到後來的風雨蒼黃。
站在64歲的高處往回望,步入仕途以來的日子,潮起潮落,起承轉合,確如一個個了無痕跡的春夢。
唯有走過的路,還留下一些深深淺淺的腳印……
國畫『東坡詩意』新華社資料片
鳳翔:此身無計老漁樵
文學史上的凌虛臺已經900多年了,我眼前的凌虛臺卻隻有100年。
無論多麼巍峨牢固的建築,都無法抵擋以千年計的自然風雨和人為損毀。
最初的凌虛臺永遠地消失後,後人在大致相同的地方,一次又一次重建。
重建於民國時期的凌虛臺。
聶作平攝
鳳翔是陜西寶雞下轄的一個縣,街道凌亂,建築陳舊,一切都表明它的普通。
然而,歷史上,鳳翔不僅是周朝和秦朝的發祥地,其行政級別,也比今天更高。
安史之亂時,唐肅宗駐蹕於此,將鳳翔升格為西京。
到了蘇東坡的宋朝,它仍是管轄周邊九個縣的鳳翔府。
蘇東坡的仕途,就從鳳翔府邁出第一步。
其時,朝廷任命他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
宋例,官制分為官、職和差遣三種。
官和職代表品級,差遣才是工作。
蘇東坡此職,意味著他以掌管刑獄的京官身份,到地方上輔助州官。
這一年,蘇東坡26歲。
比起之前朝廷授予而未赴任的福昌縣主簿來說,職位明顯提升。
然而,年輕的蘇東坡初進職場,並不順心。
因為,他與頂頭上司,也就是鳳翔知府關系緊張。
開初,知府為宋選,兩人相處尚可。
一年後,宋選調走,陳希亮接任。
陳希亮字公弼,與蘇東坡乃四川老鄉,兩人老家相距隻有幾十裡。
按理,陳希亮應該對蘇東坡更親近更關照。
孰料,陳希亮性格剛直,不茍言笑,說話常常不留情面。
這與樂觀隨和,甚至有幾分孩子氣的蘇東坡自然格格不入;而彼時的蘇東坡初出茅廬,順風順水,大概也不怎麼把這個黑瘦老頭子放在眼裡。
蘇東坡曾在名為『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的制科考試中斬獲上等,有一天,一個小吏便尊稱他蘇賢良。
陳希亮聽了,大為生氣,說:『一個小小的判官有什麼賢良的?』甚至打了小吏幾板子。
蘇東坡不僅尷尬,而且憤怒。
尤令蘇東坡不能容忍的是,當時他的文名已海內共知,可他撰寫的公文,陳希亮卻要刪改甚至打回重寫。
有次,蘇東坡和同事一起去見陳希亮,陳希亮卻把他們晾在客廳,半天不出來。
同事面有慍色,蘇東坡寫詩自嘲說, 『謁人不得去,兀坐如枯株。
豈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因為與上司屢屢抵牾,蘇東坡過得很不開心。
有一年中元節,府裡辦宴會,蘇東坡賭氣不去,陳希亮毫不通融地對他罰銅八斤。
意外的是,盡管與陳希亮關系不睦,陳希亮之子陳季常卻與蘇東坡交好。
後來,蘇東坡貶居黃州,陳季常將成為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這是後話。
不久,蘇東坡就找到了一個『報復』的機會:陳希亮修了一座臺,取名凌虛臺,要蘇東坡寫一篇記。
蘇東坡便在『凌虛臺記』裡借題發揮,諷刺說 『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
這一次,陳希亮卻沒有生氣,反而笑著對人說:『我把蘇洵當兒子輩看,蘇軾就像我的孫子輩。
我平時對他嚴厲,故意不給他好臉色,是因他年少暴得大名,怕他驕傲自滿,想挫挫他的銳氣。
沒想到這小子還往心裡去了』
——許多年後,塵埃落定,經歷了太多坎坷與挫折的蘇東坡終於恍然大悟,當年陳希亮的敲打,事實上是出於對自己的愛護。
他認真檢討往事,承認當時年輕氣盛, 『屢與公爭議,至形於言色。
已而悔之』
隻是,那時,陳希亮已作古,蘇東坡能做的,就是為他寫一篇情真意切的傳。
凌虛臺矗立於鳳翔城中的東湖之濱。
亭臺掩映,廊橋迂回。
父老相傳,周朝時,曾有鳳凰飛來飲水,稱為飲鳳池。
蘇東坡到任次年,進行了疏浚和擴張,並引泉水註入,沿岸遍植柳樹。
因湖距府城東門咫尺之遙,故名東湖。
鳳翔東湖,古稱飲鳳池。
聶作平攝
如今的東湖,水面近200畝,被長堤隔為內外兩部分。
其中,內湖即蘇東坡所擴,外湖為光緒年間新開。
自從蘇東坡在湖岸植柳後,來往政要名流莫不效仿。
今天的湖岸,當年林則徐流放新疆和左宗棠西征時種下的柳樹,均已大如懷抱。
鳳翔所處的關中平原,歷史悠久,古跡眾多。
先周時,公亶父率周人遷於周原,三代滅商。
周初偉大的政治家姬旦,晚年隱居於此,死後葬在鳳凰山麓。
此外,董卓修築的郿塢,諸葛亮北伐的斜口,發現石鼓文的石鼓山,都在這一帶。
在鳳翔三年多,蘇東坡多次到屬下各縣視察。
作為一個熱愛山水名勝的人,每到一地,他必定擠出時間尋幽訪古。
當年輕的蘇東坡憑高遠眺時,心中常常生出一些無端的惆悵。
寶雞有一座斯飛閣,蘇東坡登臨後,寫下一首七律:
西南歸路遠蕭條,倚檻魂飛不可招。
野闊牛羊同雁鶩,天長草樹接雲霄。
昏昏水氣浮山麓,汎汎春風弄麥苗。
誰使愛官輕去國?此身無計老漁樵。
他在詩裡發牢騷,表露出歸隱之意。
中國文人總有這種身在魏闕卻心馳江湖的念頭,但大多不過說說而已,並不會真的掛印而去,蓴鱸秋風畢竟隻是極少數。
更何況,蘇東坡還這麼年輕,還從來沒有遭遇過真正的打擊呢。
路上:江南江北青山多
東湖之後,西湖也進入了蘇東坡的人生地理。
1065年初,蘇東坡自鳳翔任上回到首都。
這時,欣賞他的宋仁宗去世了,坐在皇位上的是宋英宗。
對蘇東坡來說,這也是一個喪亂之秋:到京三個月,妻子王弗去世,留下6歲的兒子蘇邁;轉年,父親蘇洵也去世了。
蘇東坡和弟弟蘇子由告了假,將父親和王弗的靈柩運回眉山。
服滿,蘇東坡與王弗的堂妹王閏之成親,並於1069年正月返回開封。
這時宋英宗已經去世,繼任的是以支持王安石變法而著稱的宋神宗。
清人馮會所作的『三蘇圖』木刻畫碑。
新華社資料片
三蘇對新政和施行新政的王安石一向持懷疑態度——對王安石人品的懷疑,要追溯到老蘇那裡。
有一次,蘇洵在歐陽修家做客,飯後,其他人走了,隻有蘇洵留下來。
蘇洵問歐陽修,剛才座中那個囚首喪面的人是誰?歐陽修說,王安石王介甫,你沒聽說過嗎?蘇洵說: 『以某觀之,此人異時必亂天下』
王安石
不知道父親對王安石的厭惡是否影響到蘇東坡及弟弟,不爭的事實是,蘇東坡對新法並無好感。
他與王安石雖然保持了君子之交,但細究起來,也是和諧時候少,芥蒂時候多。
1071年,當歐陽修、司馬光、張方平和范鎮等被視為保守派的重臣紛紛離開開封這個是非之地時,蘇東坡也向朝廷請求外放。
不久,朝廷任命他為杭州通判。
蘇東坡為期八年、歷仕四州的地方官生涯由此展開,他的人生也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從開封到杭州,行程約兩千裡。
和自蜀入洛比,這條路輕鬆易行。
一是大量路段可乘船,二是無須翻越高山大嶺。
1071年七月,蘇東坡踏上了前往杭州之路。
第一站是開封東南300餘裡的陳州,即今河南周口市淮陽區。
在陳州,蘇東坡停留了70餘天。
因為,與他畢生相親相愛的弟弟蘇子由,時任陳州學官。
而陳州知州,則是對三蘇有知遇之恩的張方平。
陳州期間,蘇東坡認識了一位青年才俊,即後來成為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
之前,18歲的張耒遊學陳州,蘇子由很賞識他。
二人相見後,蘇東坡大概從這個英氣勃發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昨天。
宋代文人有獎掖後進的傳統,經蘇東坡舉薦,不久,張耒應舉姑蘇,並在20歲時中進士。
然而,難以預料的是,如同蘇東坡一樣少年得志的張耒,晚年卻困頓不堪,貧病中死於陳州。
張耒
學官是一個窮差事,蘇子由過著清貧的生活。
他的居處逼窄、低矮,並且漏雨透風,身材高挑的蘇子由在居室讀書,伸個懶腰都會碰頭。
蘇東坡寫詩和弟弟開玩笑: 『宛丘先生長如丘,宛丘學舍小如舟。
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斜風吹帷雨註面,先生不愧旁人羞』
70多天裡,蘇氏兄弟『近城可觀者無不到』,令蘇東坡記憶深刻的景點有兩個,一是柳湖,一是太昊祠。
今天的淮陽區,有一座濕地公園,由包括柳湖在內的四片湖面組成。
這裡,就是蘇氏兄弟攜酒同遊的龍湖。
從蘇東坡留下的詩看,在宋代,湖濱曾大面積種植山茶。
遊人在河南淮陽龍湖乘船賞荷。
新華社記者 馮大鵬 攝
龍湖中有一座小島,名為畫卦臺,與畫卦臺相鄰的岸邊便是太昊陵。
淮陽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古籍相傳,上古時代,太昊,也就是伏羲,曾經定都於此。
湖濱的太昊陵,留下了蘇氏昆仲憑吊的身影。
兄弟二人,以及隨侍的張耒都有詩為證。
張方平酒量很大,號稱一百杯,蘇東坡卻癮大量小。
一次宴席上,蘇東坡說:對你們這種海量的人我並不羨慕,你們喝一百杯才醉,我喝一杯就醉,同樣都是醉,不是和你們一樣樂得其所嗎?
70多天後,蘇東坡再次踏上路途,不忍與哥哥分別的子由送到300裡外的潁州。
潁州,即今安徽阜陽市潁州區。
『蘇東坡全集』裡,有一首『陪歐陽公燕西湖』。
當蘇氏兄弟抵達潁州時,序屬三秋。
他們在西湖之濱飲酒,看到湖邊的草木都披著一層薄薄的霜,水邊的芙蓉和菊花卻開得正艷。
東道主歐陽公,須發如雪,舉杯暢飲,談笑風生。
歐陽公,就是三蘇的另一個恩人歐陽修。
這一年,歐陽修65歲。
早就名滿天下的大師於幾個月前致仕,定居潁州。
歐陽修本是江西廬陵人,出生於四川綿陽,卻與潁州關系最親密。
早年,他曾知潁州,後來雖因宦遊東奔西走,卻在潁州置業買田, 『樂其風土,因卜居焉』
潁州對歐陽修的吸引力,其中一部分就來自西湖。
有句俗話說,天下西湖三十六。
以西湖命名的湖泊不勝枚舉。
其中,杭州西湖、惠州西湖、潁州西湖和揚州瘦西湖並稱為中國四大西湖。
巧的是,蘇東坡與四座西湖都有深厚淵源。
可以說,蘇東坡是西湖的知己。
天下西湖若要公推形象代言人,非蘇東坡莫屬。
日落時分的阜陽生態園一景。
安徽省阜陽市城西北方圓1100多畝的地方是古潁州西湖遺址所在地。
新華社記者李健攝
歐陽修好客而健談,他對二蘇的到訪不勝欣喜,煙水迷茫的西湖之濱,歐陽修與二蘇把盞言歡,還讓蘇東坡觀看他收藏的石屏,並請蘇東坡作詩紀念。
潁州相聚時,歐陽修看起來精神不錯,他本人也才剛開始享受功成名就的晚年生活。
然而,世事難料,一年多後,遠在杭州的蘇東坡得到噩耗:歐陽修病逝潁州。
作別潁州西湖,蘇東坡的路線,大致自潁水進入淮河,自淮河進入大運河,再從大運河進入長江。
其間,除了在洪澤湖因遇大風而不得不返回港口外,旅途十分順利。
古人的宦遊,重點固然在宦,也就是仕途;但遊也必不可少,即借前往各地做官的機會,悠遊風景名勝。
潁州之後,蘇東坡先後在濠州《今安徽鳳陽》遊覽了與大禹有關的塗山,建有彭祖廟的雲母山,莊子墓和莊子祠,以及觀魚臺。
大運河在揚州與長江相接,大江對岸,便是鎮江。
長江近鎮江的南側,江中有一座島,名叫金山;山上,建有金山寺,梁武帝曾親臨寺裡舉行水陸法會。
蘇東坡登上金山,他看到江流西來,水勢浩蕩,不由想起數千裡之外的故鄉,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遊直送江入海』 是的,對岷江之畔長大的詩人來說,長江來自故鄉,乃是親切而又令人百感交集的『我家江水』。
一輪明月與江蘇鎮江市的千年古剎金山寺的燈火相映成趣《二次曝光》。
新華社發《陳崗 攝》
距蘇東坡800多年後的清朝末年,由於泥沙堆積,原本四面臨水的金山與陸地聯為一體。
金山寺下遊20多裡,有另一個知名去處:北固山。
北固山上也有一座古寺:甘露寺。
甘露寺不僅有眾多三國遺跡,唐代詩人劉禹錫、韋應物、白居易均到訪並留下詩篇。
蘇東坡自然也有題詠。
不過,公正地說,以北固山為題材的最優秀作品,還要等上近百年才問世。
它的作者就是後世與蘇東坡並稱為豪放派代表的辛棄疾。
同樣在北固山懷古的蘇東坡不會想到,數十年後,異族入侵,衣冠南渡,後世同道將在幾乎相同的風景裡發出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
不盡長江滾滾流』 的無盡喟嘆。
江山依舊,風景不殊,唯有不同的時代命運與不同的人生遭遇,帶來千差萬別的感觸——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舊江山,都是新愁。
杭州:故鄉無此好湖山
十一月下旬,霜風淒緊,蘇東坡一家終於抵達了美麗的杭州。
這座靈秀的南方城市給了詩人一個溫柔而深刻的最初印象,詩人甚至認為,這裡比他的家鄉還要風光無限。
初到杭州,蘇東坡用一首小詩表達內心喜悅: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住?故鄉無此好湖山。
蘇東坡去世20多年後,金人南下,北宋帝國像一道被淘空了的大堤轟然倒塌。
趙構南渡,幾經周折,終於在杭州建立政權,史稱南宋。
都城杭州,改稱臨安。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是南宋憤怒青年寫在臨安酒樓上的諷刺詩,卻從反面證明了這座都市的繁華與富饒。
如同『東京夢華錄』記錄了開封的花樣年華一樣,『武林舊事』記載的則是杭州的錦繡時代。
南宋時期,杭州已成為世界上人口最多、商業最發達的城市——一如兩千裡之外開封的昔日。
蘇東坡足跡所到之處,杭州乃他人生旅程中所占分量最重者之一。
他曾兩度到杭州做官,杭州既留下了蘇堤,也留下了他生命中金石相擊的華章。
遊客在蘇堤上觀光。
新華社記者翁忻暘攝
廣袤的國土上,江南無疑是最詩意的地方。
性花春雨江南,六個韻味無窮的漢字,洗練地勾畫出江南的妖嬈多姿。
或許可以說,江南是最適合詩人生活的地方:小橋流水,瓦屋粉墻,鶯聲燕語,吳越嬌娃,三秋桂子,十裡荷花……這些最能觸動詩人敏感神經的事物,都是江南最富有的典藏。
以蘇東坡的真性情,任命他到江南明珠杭州做官,就像把魚兒放進江水,把蒼鷹放歸藍天一樣。
詩酒趁華年。
30多歲的蘇東坡正值生命的黃金時段,這座秀麗的江南古城,賜予了他一段無比安逸的詩意和幸福。
首先是接連不斷的酒局。
對這位遠道而來的大名士,尊敬之外,杭州文人和官員還對他保持著某種好奇,不斷邀請他出席酒局,而他本人也喜歡聚眾泥飲。
有時,酒局設在西湖的畫舫上,長相俏麗的樂伎在一旁彈琴,畫舫在煙雨中緩緩前行,飄浮的琴聲如雨滴般滑落。
有時,酒局設在孤山或是杭州城邊的其他山嶺上,那就多了把酒臨風的寫意。
醉眼蒙矓之際,蘇東坡起身離座,親自彈琴,琴音一直傳到山下……
杭州,西湖,一個霧雨天,在蘇堤上看西湖裡的兩粒舟。
新華社發《林清源攝》
美麗的西湖使詩人目瞪口呆,蘇東坡為這方中國最著名的湖泊留下了最著名的詩篇。
1072年夏日的一天,蘇東坡獨自來到錢塘門外昭慶寺前的望湖樓,一個人自斟自飲——倒不是沒有朋友陪他,而是太多喧嘩與騷動之後,他需要偶爾的獨處。
酒至微醺,蘇東坡放眼遠眺,天邊出現了大片黑色的雲朵,一會兒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雨打荷花,雨打西湖,雨打杭州,雨打江山,他放下酒杯,索來紙筆,在墻上筆走龍蛇: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蘇東坡是西湖的知己,他為西湖寫下的眾多詩篇中,最有名的當數那首『飲湖上初晴後雨』: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美景總得與佳人相隨,才更顯溫柔動人。
宋人筆記中曾津津有味地記載了蘇東坡的一次美麗邂逅:有一天,蘇東坡和朋友坐在臨湖的亭子裡喝茶,閑散地觀看湖景。
這時,有一葉小舟從遠處的荷葉叢中撐過來,船上是幾個化著淡妝的女子。
其中最漂亮的,是一個30來歲的少婦,坐在船頭鼓箏,『風韻嫻雅,綽有態度』蘇東坡是真性情的男人而不是道學家,他『竟目送之』。
女子一曲未完,飄然而去。
杭州西湖曲院風荷景區的荷花。
新華社記者 黃宗治 攝
美麗的邂逅引發了美麗的惆悵,而美麗的惆悵催生了美麗的詞作。
蘇東坡回到家,那位風姿綽約的少婦,總也揮之不去。
夜不能眠的他披衣下床,一首『江城子』一揮而就: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念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
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讓蘇東坡又驚又喜的是,事情並沒有結束。
幾天後,當蘇東坡坐在同一座臨湖的亭子喝茶時,那位動人的少婦竟再度坐著小船前來。
這次,船上隻有她一個人。
她徑直走到蘇東坡旁邊,向詩人訴說多年的傾慕, 『無由得見,今已嫁為民妻。
聞公遊湖,不憚呈身以遂景慕之忱』
密州:詩句明朝萬口傳
離開杭州,蘇東坡的下一站是密州。
與杭州的詩酒幸福相比,密州是另一種迥然不同的境界,蘇東坡把它定位為:超然。
接到朝廷調令是1074年九月,蘇東坡知山東密州。
宋制,通判作為知州、知府的輔助者和監督者而存在,兩者級別相同。
不過,畢竟知州或知府才是真正的主官,蘇東坡調往密州,算升遷。
但與地處江南富饒之地的繁華杭州相比,山東半島上的密州《今山東諸城》是一個貧瘠的小地方:荒涼,落後,旱災和蝗災時常光顧。
蘇東坡在文章裡,也比較了杭州和密州的區別: 『餘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適桑麻之野』
怨天尤人的不是蘇東坡。
這個有現代精神的古人,即便把他安置到最艱苦的地方,他也能自得其樂,遑論密州並非後來的黃州惠州儋州呢?更何況,調往京東東路《今山東》也是蘇東坡向朝廷提出的。
因為,與他既有骨肉之親又有朋友之情的弟弟蘇子由任職於京東東路下屬的齊州《今濟南》。
他希望和弟弟近些,再近些。
蝗災和旱災是密州的常客。
在蘇東坡時代,對於旱災,人們似乎永遠隻有一個辦法:求雨。
蘇東坡是有求雨經驗的,他在鳳翔時就多次求過雨。
到了密州,當旱災伴隨蝗災時,他又一次次地求雨。
為了求得哀憐,求雨必須寫祝文,這些例行公事的祝文,到了大師筆下,變得文采斐然:
哀我邦人,遭此兇旱,流殍之餘,其命如發。
而飛蝗流毒,遺種佈野…… 比年以來,蝗旱相屬。
中民以上,舉無歲蓄。
量日計口,斂不待熟。
秋田未終,引領新谷。
與天堂般的杭州相比,密州雖不能說就是地獄,至少也是地獄的隔壁。
在杭州,由於酒局太多,蘇東坡喜憂參半,把它稱為酒食地獄——是一個有美酒、美女和美景的地獄,之所以稱為『地獄』,緣於詩人隻有一個胃、一雙眼睛和一張嘴巴,無法消受太多的美。
到了密州,大地像陶輪一樣翻轉過來,美酒、美女和美景全都消失了,隻有無盡的旱災和蝗災,以及災荒中啼饑號寒的百姓,一個個面帶菜色,用無助的目光看著他。
蘇東坡在密州期間,寫了一首詩寄給他的朋友劉貢父:
何人勸我此間來?弦管生衣甑有埃。
綠蟻沾唇無百斛,蝗蟲撲面已三回。
磨刀入谷追窮寇,灑涕循城拾棄孩。
為郡鮮歡君莫嘆,猶勝塵土走章臺。
這首詩細致記錄了詩人在密州的生活:沒有娛樂,很少飲酒,蝗旱相繼,盜賊蜂起,無衣無食的災民把孩子扔棄於途,詩人隻得含著眼淚將他們一一收養。
可貴的是,詩人認為,即便做這樣一個捉襟見肘的地方官,也比走馬章臺那樣的風流更有意義。
也許有人會把這看作蘇東坡無奈之下的強作歡顏,但只要想想中國知識分子骨子裡那份『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立身準則,我們就會明白蘇東坡的心情是真實的,就像他真實地奔走於密州的窮鄉僻壤之間一樣。
三蘇紀念館中收藏的東坡手跡『慈竹』木刻畫碑,清乾隆時刻。
新華社資料片
弦管發黴,飯甑落塵,這並不是誇張之詞,而是活生生的現實——蘇東坡的『後杞菊賦』可作例證:
移守膠西,意且一飽。
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
日與通守劉君廷式,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捫腹而笑。
兩位地方最高長官,為了填飽肚皮,竟然到處采摘杞菊充饑。
當他們相互註視時,不由得捫腹而笑。
這笑中既有辛酸,也有自甘淡泊的伸屈自如。
令蘇東坡沉重的是那些饑民,他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不少人甚至把親生孩子扔棄路旁。
蘇東坡在給朋友的信中說,每遇荒年,他就撥出數百石稻米另外儲藏起來,專門用於收養棄兒。
一年以後,收養者和孩子有了感情,也就不至於再流離失所。
蘇東坡是上一年《1074年》十一月初三到達密州的。
新年剛過的正月十九晚,他做了一個淒涼的夢:他夢見了故鄉。
夢見去世多年的亡妻王弗正在窗下梳妝。
次日,蘇東坡寫下了那首柔腸百轉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然而,懷念故鄉、懷念亡妻的多情種子,終其餘生,再也沒能回到故鄉,再也沒能到亡妻的墳前悄悄地坐一坐,想一想。
在命運的洪流中,每個人都是漂浮不定的浮萍。
即便蘇東坡,也是。
密州當然不隻有災荒和愁苦,如同窮人家也有自己的歡樂一樣,蘇東坡在窮困的密州也有屬於他的歡樂。
歡樂之一就是打獵。
打獵既是一次難得的郊遊,獵得的禽獸還可給索然的廚房增添新內容。
同時,打獵也讓蘇東坡心中有一種豪邁奔騰如潮,這種豪邁落於紙上,便是千古流傳的絕妙好詞: 『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密州任上,蘇東坡度過了40歲生日。
四十而不惑,作為大師,蘇東坡此時的文字已趨化境,爐火純青。
令人意外而驚奇的是,恰巧是在物質生活最為困頓的境況下,他迎來了一生中的創作高峰——他在這一時期寫下的詩、詞、賦、文,無一不是最優秀的。
蘇東坡出沒於密州這座彈丸小城,青年時期的火氣漸漸消退,他的心底湧起一種安詳和豁達。
順天知命,超然物外,雖然不時還有煩心事困擾,但他已經能夠以一種不變應萬變的灑脫去對付。
蘇軾像
1076年中秋節,41歲的蘇東坡喝了一個通宵的酒,月華如水,照著詩人在後花園裡痛飲。
酒酣耳熱之際,蘇東坡寫下了他一生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那就是膾炙人口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這首被稱為『天仙化人之筆』的作品,詞前有小序,說明是『兼懷子由』,也就是思念他弟弟。
然而,它同時卻又包涵了面對宏闊宇宙和永恒自然時,詩人的困惑、追問和解脫。
他對人間親情的珍愛,在明月清輝映照下,仿佛寒煙籠罩的秋草,一一挺立而生。
密州對蘇東坡的重要,在於他的生活開始轉型——這生活既包括了物質的,更包括了精神的。
那個才高八鬥的青年長大了,成熟了,他白皙的臉龐變得黝黑,原本瘦削的身子變得結實而微胖,頷下長出一大把濃密的胡須,原本早白的頭發,這時竟然重又濃黑。
更大的變化來自精神。
蘇東坡修整了官舍北面一座亭子,子由取名『超然』。
蘇東坡借酒澆塊壘,寫下了吐露心路歷程的『超然臺記』。
這是一篇最能洞察蘇東坡處世原則的重要文章,他的人生態度和對待物我的關系都寄托其中。
『凡物皆有可觀』,這和蘇東坡後來總結自己 『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的脾性乃是一脈相通的。
既然天下萬物都有可觀,那麼就 『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 也就是說 『哺糟啜醨,皆可以醉。
果蔬草木,皆可以飽』 於是,蘇東坡進而下結論說, 『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後來,蘇東坡謫貶黃州和更為遙遠的惠州及儋州,一直能夠自得其樂,在屬於他的狹小有限的空間裡,感受生命的小小幸福,究其源,和他在密州時養下的這份超然息息相關。
『不以物喜,不為己悲』,這原本是中國文人一代接一代苦心經營的品質,隻不過到了蘇東坡那裡,他把它們真正細節化和生活化了——與其說我愛蘇東坡,不如說是愛一種清潔的生活方式。
可悲的是,這種清潔的生活方式漸行漸遠漸無蹤。
今天的諸城市區,濰河南岸,恐龍公園與張擇端公園之間,聳立著一座高大的仿古樓臺,那便是重建於十多年前的超然臺。
至於蘇東坡所建的超然臺,盡管歷代不斷修葺,依然於上世紀40年代末完全毀棄。
幸好,我們知道,真正永恒的亭臺,隻能矗立於人心之中,而非大地之上。
徐州:他年誰識此時心
我猶記得,第一次到徐州時,曾有過一些小小的驚訝。
這座以交通樞紐和能源基地著稱的城市,想象中,應該偏工業,偏硬派;然而,沒想到的是,城中心竟然有一列秀麗的山巒,山下有一汪清幽的湖泊。
城郭內外,還有河流迂回纏繞。
明山麗水,讓這座北方城市有了南方的濕潤和靈秀。
無人機拍攝的徐州市雲龍湖景色 新華社記者 季春鵬 攝
山叫雲龍山,湖名雲龍湖。
遙想當年,蘇東坡多次登臨雲龍山。
曾經,一個恬靜的春夜,月光淡淡,性花怒放,他和客人在雲龍山上飲酒。
他也曾在山上遙望山下煙波淡起的雲龍湖——那時,雲龍湖叫石溝;後來以訛傳訛,稱為石狗湖。
至於那條迂回的河流,更是大名鼎鼎,那就是廢黃河,又稱故黃河。
不過,蘇東坡沒有看到過廢黃河。
在蘇東坡時代,黃河還沒有流經徐州——而到了今天,黃河已結束了流經徐州的歷史。
遊蕩於中原大地的黃河常發大水並造成嚴重水災。
徐州任上,下車伊始,蘇東坡便面臨洪水的嚴峻考驗:四月,蘇東坡來到徐州;七月,黃河在澶州決堤。
由於其時的黃河河道距徐州足有四五百裡之遙,一個月後,在平原上四處泛濫的洪水終於波及徐州。
當洪水抵達徐州城下時,水深近三丈,高於城中平地一丈多,泡在水中的城墻,隨時有倒塌的危險,有錢人紛紛外逃。
身為徐州最高長官,蘇東坡認為,如果有錢人都跑了,隻會引得人心動搖,無法抗洪。
蘇東坡一方面禁止所有人員外出,另一方面向他們保證,他會與他們一起守城。
接著,蘇東坡前去動員駐守當地的禁軍,盡管調動禁軍需要朝廷命令,但蘇東坡希望禁軍將領事急從權: 『河將害城,事急矣,雖禁軍宜為我盡力』 禁軍將領慨然應允。
治水守城時,蘇東坡就住在城墻上,指揮軍民分頭堵水。
其時,洪水加上兩天暴雨,徐州城外,茫茫一片,房屋沖毀,老弱隨水而沒,一些強壯的人僥幸躲在小山丘或是樹上,卻因缺少食物而餓死。
蘇東坡派水性好的人駕著小船,帶著糧食四處救援。
此後,一個叫應言的和尚向蘇東坡建議,鑿開清冷口,把積水引入黃河故道。
蘇東坡采納了建議。
在被大水圍困了70多天後,徐州城終於轉危為安。
當蘇東坡回到官署時,他發現房頂的瓦上也留下不少泥沙。
劫後餘生的蘇東坡飲酒作詩,他在詩裡感嘆: 『歲寒霜重水歸壑,但見屋瓦留沙痕。
入城相對如夢寐,我亦僅免為魚黿』
這一年的大洪水,也讓蘇東坡生出遠慮:如果不主動采取進一步措施,悲劇也許明年還會重演。
於是,蘇東坡向朝廷提出,希望增築徐州城堤。
他在詩中說: 『明年勞苦應更甚,我當畚鍤先黥髡』
次年開春,朝廷批準了蘇東坡的請求,徐州外城得以順利改築和加固。
為了鎮住黃河水患,實實在在築堤是必要的,而帶有某種象征意義地修黃樓,也是必要的——蘇東坡在徐州東門外建了一座樓,用黃土塗刷外墻——古人的五行學說認為,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其中,土克水。
1078年九月初九,黃樓舉行盛大的落成典禮。
據說由於黃樓太高,一些年邁體衰的老人佇立樓頭,竟然十分寒冷,蘇東坡隻好命人給他們送來幾壺熱酒暖身子。
雪中黃樓。
新華社資料片
為了紀念這一盛事,蘇東坡寫了『黃樓賦』,並勒石刻碑。
據說,碑上『山川開合』四個字,並不是蘇東坡本人手筆,而是出自一個叫馬盼的歌女之手——這位美麗的風塵女子,『東坡極喜之』,經常帶在身邊。
馬盼於書法頗有功底,專學蘇東坡,『山川開合』四個字,就是她模仿蘇東坡的筆跡。
蘇東坡在徐州治水50餘年後的1128年,為了阻擋金軍南下,杜充掘開黃河,以水代兵,黃河又一次嚴重改道:正流奪泗入淮,黃河從此經行徐州。
一直到700多年後的1855年,黃河在河南蘭考銅瓦廂決口,正流改道大清河入海。
從那以後,黃河不再從徐州流過,但留下了大沙河、不牢河和廢黃河等河流,並讓北方的徐州多了水鄉風采。
今天的徐州有不少煤礦,在徐州主城東北的賈汪區,有一座夏橋公園,公園裡立著一塊徐州煤礦開采紀念碑。
徐州煤礦的大規模經營性開采,始於1882年。
徐州也因煤礦名噪一時,成為北方能源重鎮。
如果追根溯源,最早在徐州發現煤並開采的,卻是蘇東坡。
作為一種深埋於地下的化石燃料,中國古代對煤有各種不同稱呼,如石炭、石墨、石涅等。
『山海經』中有關於煤的最早記載——很巧的是,書中所說的產煤之地,就有蘇東坡的老家四川。
漢代,煤開始用於冶鐵。
到了蘇東坡時代,煤進入了普通人家,成為做飯和取暖的能源。
不過,蘇東坡任知州之前,徐州一直沒有發現煤。
此地冬天嚴寒漫長,居民取暖隻能燒柴,柴火價格昂貴,一床被子甚至還換不到半捆濕柴—— 『濕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門無處換』 一些貧苦人家,隻能忍受徹骨的寒冷—— 『君不見,前年雨雪行人斷,城中居民風裂骭』
很可能,因家鄉盛產煤並大量用煤,蘇東坡很自然地聯想到了在徐州開采煤。
1078年冬天,他派人四處勘探,很快在徐州西南的白土鎮發現了煤。
組織開采後,優質的煤從此源源不斷進入千家萬戶,老百姓再不必為柴火發愁,森林也不再慘遭剃頭式砍伐。
並且,用這種優質煤煉出的鐵,質量更好,制作出的武器,『犀利勝常』。
蘇東坡很有成就感,他在詩裡興奮地寫道: 『根苗一發浩無際,萬人鼓舞千人看。
投泥潑水愈光明,爍玉流金見精悍。
南山栗林漸可息,北山頑礦何勞鍛。
為君鑄作百煉刀,要斬長鯨為萬段』
治水和開礦兩樁事,充分體現了蘇東坡的敬業精神和對民眾的體恤;換言之,他輾轉出任數州,所作所為,頗有古人所謂的能吏風范。
但是,蘇東坡畢竟是蘇東坡,他不僅是地方長官,更是詩人和生活家。
職守之外,他努力尋求生命的愉悅,享受生活的歡樂。
如前所述,在徐州,蘇東坡有一個頗有才華的紅顏知己馬盼,蘇東坡稱她盼盼,既是愛稱,同時還有另一層更深意義:
中唐時期,徐州也有一個美女加才女,芳名盼盼。
她與徐州太守張建封相親相愛。
張死後,盼盼獨居十年,拒絕了無數渴求的目光,絕食而死。
白居易是張建封的好友,他在作品中記下了這個癡情女子的故事。
蘇東坡來到徐州時,那座盼盼獨居十年的小樓還在,叫燕子樓。
蘇東坡是一個真正的性情中人。
在徐州,他回憶青年時期的生活,寫下了『十五年前,我是風流帥,花枝缺處留名字』的自白。
如同張建封一樣,他也有一個盼盼,前世與今生,過往與將來,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巧合難道沒有打動過他嗎?
有一天晚上,蘇東坡獨自登上燕子樓,在那裡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
第二天,他告訴人們:他夢見了盼盼——那位已死去200多年的唐代佳人。
他寫下了一首詞,這些跳躍的文字見證了大師內心的灼人情懷: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覓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日對,黃樓夜景,為餘浩嘆。
徐州燕子樓。
聶作平攝
蘇詞中,有一組看上去似乎遠離了豪放派風格的作品,即『浣溪沙』,它所歌吟的乃是徐州鄉間生活。
如: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
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清新而質朴,像午後鄉間一陣安詳的微風,又像微風下水波不興的湖面。
這首詞的來歷,也和求雨有關——看來,蘇東坡是與龍王打交道的老手了。
那年求雨得雨,徐州風調雨順,蘇東坡前往龍王廟表示感謝。
正是暮春時節,蘇東坡和隨行人員免不了在龍王廟裡喝喝酒,菜品就是那隻名義上獻給龍王享用的豬頭。
求雨的靈驗預示著蘇東坡心情不錯,他喝得有點高了,回城路上,他放著轎子不坐,乘著酒興一路走來。
遠近百姓早就聽說名滿天下的知州大人來了,紛紛放下手裡的活計,跑到大路邊一睹大人尊容;尤其是那些年輕女子,個個粉面含春,佇立在暮春的微風裡。
蘇東坡腳步有些遲緩,臉色出奇紅潤,他向父老鄉親問好,還不時和那些須發花白,看上去年紀一大把的長者拉拉手。
一個喝醉了的老頭幹脆睡在路中間,一點也不怕知州大人下令打他的屁股。
這個春風浩蕩的下午,姑娘們的笑聲在風中飄散,蘇東坡內心的喜悅與自得如春潮湧動。
回到官署,他寫下了這組『浣溪沙』,那是一種和民間水乳交融的生命喜悅,詩人感受到了鄉土與人情的浸潤: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
道逢醉叟臥黃昏。
知徐州兩年後,1079年三月,蘇東坡調湖州。
七月,深文周納的政敵將蘇東坡陷入一場可怕的文字獄:蘇東坡被解往開封,關押於禦史臺監獄。
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
烏臺詩案是蘇東坡人生的一大轉折。
他宦遊之路的上半場結束了,他天真爛漫的詩酒生活開始罩上濃重的陰影。
不過,他正值壯年,他還有機會,而人生之路的一波三折,也才剛剛開始……
河汊縱橫的江南,湖州是一座流水浸潤的豐沛小城。
七八年前一個暮春的傍晚,我來到市中心的一座橋上。
橋名駱駝橋。
距橋不遠,有一組駱駝雕塑。
但追根溯源,駱駝橋的得名並非真有駱駝出沒,而是腳下這座橋,它最初的模樣彎如駝背。
清風吹拂,細雨霏霏。
很自然地,我想起了蘇東坡描寫駱駝橋的詩句: 今日駱駝橋下泊,恣看修網出銀刀 。
那一年,蘇東坡履新湖州,也是暮春時節。
舟次駱駝橋,他袖手立於船頭,饒有興味地觀看漁人勞作。
然而,命運的吊詭之處在於它突如其來的風起波生——僅僅3個月後,蘇東坡就被來自京城的使者逮捕,在駱駝橋附近押上囚船。
那一天,湖州百姓蟻集橋頭,焚香哀告,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歸來。
對蘇東坡來說,這是44年來最大的災難,它如同呼嘯而至的隕石擊中了他。
而他,措手不及,全無防備……
繪圖:劉新華
開封:平生文字為吾累
中國人習俗裡,黑色而喜腐食的烏鴉乃不祥之兆。
巧合的是,漢朝掌糾察的禦史臺院中,柏木森森,上千隻烏鴉棲於其上,朝去暮來,得名朝夕鳥。
自那以後,人們把禦史臺叫作烏臺。
不過,烏臺之所以在後世知名,更大原因在於烏臺詩案。
蘇東坡風浪交集的一生中,烏臺詩案是一個巨大的轉折。
以烏臺詩案為標志,前半生風雅浪漫的詩人從此脫胎換骨——他將會深深地明白,命運是一個完全不講規則的對手。
事情得從蘇東坡調離徐州後說起。
元豐二年 《1079年》 三月,朝廷任命蘇東坡為湖州知州。
依慣例,他向朝廷上了一道謝表。
謝表中,蘇東坡發牢騷說: 『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對宋神宗支持的王安石新政,蘇東坡向來不贊同,這一次竟公開在給朝廷的文書裡發泄不滿,革新派——或者說以革新派自居——大為惱怒。
斯時,新政靈魂人物王安石已經靠邊站,那些對蘇東坡不滿的『新進』們,大多是以革新之名混官場的見風使舵者。
王安石
為了找出罪狀,舒亶、李定等人成了最早的蘇東坡研究家,他們把蘇東坡此前刊印的詩文一首首、一篇篇地研讀,企圖從中發現蛛絲馬跡。
這些人中,李定是最極端的一個。
早年,他不守父喪,蘇東坡罵他是禽獸。
這一回,總算找到了報復的好機會。
他在奏章中認定:蘇東坡必須為他對朝廷和君父的無禮而受到懲罰。
這懲罰就是處死。
當朝廷派到湖州捉拿蘇東坡的使者皇甫遵抵達官署時,已經有所風聞的蘇東坡十分恐懼,躲在房間裡不敢出來。
面對從天而降的禍事,大師並不比小民更鎮定。
通判祖無頗勸他:事到如今,躲不是辦法,還是去見見他們吧。
蘇東坡問:那我該穿什麼樣的衣服呢?祖認為,現在還不知道什麼罪名,還是穿朝服吧。
於是,蘇東坡匆匆穿好衣服,出來和皇甫遵見面。
皇甫遵拿足了派頭,他一聲不吭地盯著蘇東坡。
蘇東坡心裡沒底,越發慌張,自顧說:我向來得罪朝廷,今日必定賜死,死固不敢辭,隻希望讓我和家屬告個別。
這時,皇甫遵才勉強說了聲:不至於此。
紀錄片『蘇東坡』截圖
蘇東坡就這樣被押往京城,史料的記載說 『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 。
離開州府前,蘇東坡先與妻子訣別,爾後給弟弟蘇子由寫信交代後事。
握筆作書時,平日灑脫的詩人忍不住涕泗縱橫。
及後橫渡長江,蘇東坡一時想不開,企圖跳江自殺,幸好皇甫遵看守很嚴,蘇東坡找不到像屈子那樣縱身一躍的機會。
蘇東坡北上時,跟隨他的是長子蘇邁,其他家庭成員坐另一條船跟隨。
當家屬一行到達宿州時,朝廷要求查抄蘇東坡家中往來的書信和他本人的文稿。
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闖進船上東翻西挑,小點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
等到兵丁們走了,面對一船狼藉,東坡夫人王閏之又驚又怒,她說:這都是寫書招惹的禍事,他亂寫東西有什麼好處呢?把人都嚇死了。
罵罷,幹脆把蘇東坡的大批手稿付之一炬。
20天後,蘇東坡到達開封,關進了烏臺——也就是禦史臺——監獄。
入獄不久,就有官員詢問蘇東坡有沒有可以免死的誓書鐵券。
按慣例,這種詢問隻針對死囚。
對此,蘇東坡自忖兇多吉少,他把平時服用的一種叫青金丹的類似於安眠藥的東西偷偷藏下一些,準備一旦宣佈死刑,就超量服用自盡。
審訊持續了40多天,蘇東坡的前後態度判若兩人:先前,他對一切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統統不予承認,後來卻委曲求全,承認了捕風捉影的不實之詞,並招認之所以諷刺朝廷,是因多年未能升遷。
蘇東坡在獄中是否受到刑訊逼供,不得而知。
不過,當時關在隔壁的蘇頌寫詩記下了他聽到的蘇東坡在獄中被凌辱的情景: 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
君子落難,意味著小人得勢。
舒亶得意洋洋地向神宗上奏,請求英明的陛下把蘇東坡和他的幾個朋友——也就是被舒亶們看作舊黨的司馬光、范鎮、張方平等人一並處死。
小人們為了落井下石,不惜故意誤讀蘇東坡。
比如蘇東坡寫過一首詠柏樹的詩,詩中有 『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 的句子,身為副相級別高官的王珪向神宗告發說蘇東坡有謀反之意,理由就是這首詩在惡毒地咒罵陛下。
幸好神宗不是昏君,他有些生氣地回答說:他明明寫的是柏樹,與我有什麼關系?
當小人們羅織罪名企圖將大師置於死地時,營救也在同步進行。
所有的營救中,最打動神宗的是已經致仕的前首相王安石,王安石隻說了一句話: 豈有盛世而殺賢士乎?
明·李宗謨『東坡先生懿跡圖卷』局部
蘇東坡對王安石的新法時常譏諷,而王安石不以為忤,反而站出來為政敵說話,宋人的寬容大度可窺一斑。
多年後,當兩位大師都歷盡滄桑,他們將在金陵再次相逢。
一壺濁酒,兩頭白發,過眼的都是逝去的錦瑟年華。
王安石的繼任者叫吳充,是王安石的親家,兩人向來政見不合,但為蘇東坡的命運奔走卻完全一樣。
有一天,吳充問宋神宗:您覺得魏武帝怎麼樣?神宗不屑地說,何足道哉。
吳充說,陛下您以堯舜為榜樣,當然看不起魏武帝。
不過,魏武帝雖然性多猜忌,卻能容得下狂士禰衡。
陛下您為什麼就容不下一個蘇軾呢?
聽了吳充的話,神宗吃了一驚,忙解釋說,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想讓他把事情說清楚,很快就會釋放的。
中國建築的習慣,一般都是坐北朝南,以便能沐浴充足的陽光。
但禦史臺卻很奇特,它坐南朝北,背向太陽。
這種朝向使得禦史臺更加陰暗、冷寂,更能對關押其中的犯人予以心理上的威懾。
從蘇東坡的囚室望出去,不隻是漢代禦史臺院子裡成片的柏樹,還有另外一些植物——蘇東坡與它們朝夕相對了100來天,並為它們各寫了一首詩:榆樹、槐樹、竹子和柏樹。
當他剛進去時,槐葉雖然已經開始飄落,但仍有半樹碧綠,葉間藏著整日高鳴的蟬兒。
後來,槐葉掉光了,蟬聲消失了,隻有一群饑餓的烏鴉哀叫啄雪。
故鄉南方四處可見的翠竹,經冬仍然青翠,這讓蘇東坡感到一絲安慰,並用它來鼓舞自己: 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
獄中的蘇東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迫近的恐懼。
入獄前,他與兒子蘇邁約定以送飯為暗號:平時不送魚,如有不測,以魚示警。
一連過了一個多月,每天送進獄中的食物都沒有魚。
不想,有一天蘇邁臨時有事,委托一個親戚代為送飯,這位不知情的親戚特意給蘇東坡燒了一條魚。
這條不合時宜的魚讓蘇東坡聽到了死神的腳步聲。
短暫的恐慌和委屈後,他不得不直面人生——既然要來的已然到來,那就得做好準備去應對。
蘇東坡給弟弟寫了兩首詩,其中一首寫道: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未了因。
紀錄片『蘇東坡』截圖
意想不到的是,絕命詩很快傳到了神宗手裡。
神宗讀罷,不由生出一些感動——他原本就不打算殺蘇東坡,隻是想通過處分他來打壓一下朝野之間對新政的批評而已。
就這樣,元豐二年臘月二十八,朝廷宣佈了對蘇東坡的處罰。
二十九,蘇東坡走出了陰森的烏臺監獄,重又見到自由的陽光。
次日即除夕。
那個除夕夜,蘇東坡一定飲了許多酒。
不然,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剛剛擺脫了一場文字獄,他怎麼又詩興大發,並寫下了這種不無譏諷的詩句: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後兩句翻譯成白話,意思是:老子今後寧肯到塞上去騎馬奔馳,也不和你們這幫小人相爭了。
黃州:一蓑煙雨任平生
烏臺詩案的處罰是貶蘇東坡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文。
就是說,他的團練副使是虛職。
他本人未經批準不得離開黃州。
更重要的是,沒有俸祿。
元豐三年大年初一這天,當開封一派喜氣洋洋的節日氣氛時,蘇東坡帶著蘇邁踏上了前往黃州的路。
杳無人跡的茫茫雪原上,他們踩出了幾行歪斜的腳印,隨即又被風雪一一吞沒。
紀錄片『蘇東坡』截圖
十天後,蘇東坡來到河南陳州,這裡同樣風雪交加。
驛道旁,蘇東坡的弟弟蘇子由淒然相迎。
此時,因受哥哥牽連,蘇子由貶到陳州幾百裡外的江西筠州任鹽酒稅監,窮困潦倒的他不得不替哥哥供養暫時還不能隨行同往黃州的家小。
三天後,雪後初霽,兄弟倆在陳州灑淚而別,各奔一方。
蘇東坡時代的黃州屬淮南西路,隔江而望的武昌 《古武昌,在今湖北鄂州市》 屬於荊湖北路,黃州類似於兩省交界地帶。
自從安史之亂後,黃州日益衰落,人口稀少,經濟凋敝。
二月初一,經過一個月的長途跋涉後,蘇東坡看到了萬裡長江翻湧的雪浪,無邊無際的大雪被拋在了身後。
他終於抵達了他的貶謫地黃州,迎面吹來的是早春二月的南國春風。
蘇軾『寒食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紀錄片『蘇東坡』片段
陌生的城池,迥異的風物,捉襟見肘的經濟,難以預料的世事和前途,當諸多憂慮縈繞於心,蘇東坡通過一首詞表達了初到黃州的寂寞和不安: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很多年過去了,當我追隨蘇東坡的腳步來到黃州,這座江畔的古城依然寧靜安詳,一如溫婉的宋朝。
寬闊的長江和四圍的青山,讓人一下子就想起蘇東坡初到黃州的詩句: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以戴罪之身貶謫黃州,雖然政治上還擁有團練副使的虛銜,但此時的蘇東坡是一個沒有工資的編外官員。
為了用有限的積蓄對付無限的光陰,蘇東坡執行了『計劃經濟』:他規定每天隻能用150錢。
具體辦法是每月拿出4500錢,分作30份,一份份懸掛於屋梁上,每天早晨用叉子挑一份下來,然後藏起叉子。
即便150錢不夠用,也決不再取。
一旦有節餘,便放進一隻竹筒。
等到竹筒裡的錢足夠多時,再邀約朋友,或是與身邊的兩個女人——夫人王閏之和侍妾王朝雲共飲。
蘇東坡預算了一下,按這種用度,積蓄大概可以支撐一年。
那麼,一年以後怎麼辦?妻子憂心忡忡,朋友也替他著急。
蘇東坡卻說: 『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
又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到來時,蘇東坡果然找到了水到渠成的途徑。
在朋友的幫助下,官方同意蘇東坡開墾了約50畝荒地。
這片荒地是一座軍營的舊址。
對土地和耕種,蘇東坡並不陌生。
在老家眉州,蘇家就有土地數十畝。
在徐州等地任地方官時,依照宋朝官員的待遇,俸祿之外,他還有近百畝叫職田的土地。
隻是,與以往那些肥沃的田地相比,蘇東坡在黃州開墾的荒地貧瘠而單薄。
但是,再貧瘠的土地,只要有陽光和雨水,只要播下希望的種子,總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開荒耕種的歲月,蘇東坡買了一頭牛,以及鋤頭、水桶、鐮刀之類的農具。
勞作時,他頭戴一頂遮雨也遮陽的竹笠在田間揮汗如雨。
看上去,既不像名動天下的風流詩人,也不像曾官至知州的帝國官員。
他已成為一個地地道道雙手勞作慰藉心靈的農夫。
蘇軾笠屐像《局部》
耕種第一年,蘇東坡的土地豐收了。
他讓妻子用小麥雜以小米做飯,這種粗糧對吃慣了大米的人來說難以下咽,孩子們開玩笑說是在『嚼虱子』,夫人王閏之則笑稱是『新鮮二紅飯』,隻有蘇東坡安之若素,吃得津津有味。
蘇東坡在黃州的居所有兩處,一處是為了耕種方便修建的雪堂,一處是剛來黃州時居住的臨皋亭。
為了尋找臨皋亭,我在黃州頗費了一番功夫。
如今,和臨皋亭有關的地方,至少有三處。
一處在黃岡中學校園內。
黃岡出版的一些史料上,認為這就是蘇東坡臨皋亭遺址所在。
一處在遺愛湖公園。
公園裡,建有頗多與蘇東坡相關的紀念性建築。
還有一處,在西湖一路附近。
那裡,矗立著一塊石碑,上書紅色大字:臨皋亭遺址。
立碑者為湖北省考古學會。
加以比較,我以為最後一處更可能是真正的臨皋亭遺址。
至於雪堂舊址,黃州雖然還有一個叫雪堂的景點,但事實上已經無法考證是否就是當年的雪堂所在地了——我們唯一可以憑借文字知道的是,當年,在雪堂,蘇東坡親手種植了不少果樹和桑樹。
等到桑枝發出又亮又綠的桑葉,王閏之和王朝雲便開始了她們作為蠶婦的操勞。
紀錄片『蘇東坡』截圖
蘇東坡畢竟是詩人,是生活的藝術家,他在桑樹和果樹之外,還種了不少臘梅。
每年冬天,寒梅競發,幽香沁人,詩人徘徊在這片疏影橫斜的梅林,眼神漸漸變得遼遠而空寂。
他不再是頭戴竹笠的農夫,他依然是執掌漢字軍團的統帥。
多年後,另一位大師來到黃州,他感慨萬千地看到雪堂還在,院中梅花依舊,桑樹依舊。
雪堂正中掛著蘇東坡的畫像:他身著紫袍,頭戴黑帽,手拿拐杖,倚坐石上。
這位感慨萬千的大師就是陸遊。
此時,蘇東坡去世已經近70年了;而蘇東坡離開他的黃州,更是相距了八十六載春秋。
到黃州後的第一個中秋節,蘇東坡填了一首詞: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
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
這首『西江月』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詩人內心的秘密:那是一種貶謫後的悲憤與悲涼。
中秋之夜,唯有獨自把盞。
淒涼之際,不由想起遠方的弟弟。
時間是醫治創傷最好的醫生,蘇東坡受到的傷害也必將被時間治愈。
更何況,除了時間這個醫生外,蘇東坡還可以借助美食和美景。
就美食而言,貶居黃州的蘇東坡雖然清貧,卻因地制宜地發明了東坡肘子、東坡魚和東坡湯等家常飲食。
它們和芬芳的美酒一道,共同撫慰詩人的愁腸。
至於美景,那就是赤壁。
稍具古典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蘇東坡傳誦千古的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少時讀書,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的豪邁曾令我悠然神往。
然而,許多年後,當我來到黃州赤壁時,卻未免有些失望——由於長江改道,根本無法看到蘇東坡筆下 『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的壯觀了,唯有如城墻一樣壁立的巖石,依然呈現一種奪目的赭紅,不負赤壁這個名字。
宋人『赤壁圖』
長江上有兩個赤壁。
上遊的赤壁在今天的赤壁市,下遊的赤壁就是黃州赤壁。
歷史上,曾發生過大戰的赤壁是上遊那個,人稱武赤壁;而下遊的黃州赤壁,因了蘇東坡的詩文,人稱文赤壁。
蘇東坡知道此赤壁非彼赤壁,但這並不妨礙他巧妙地移花接木——他把古代的戰場平移到了自己所在的黃州赤壁。
初到黃州那年,蘇東坡就和兒子蘇邁探訪赤壁。
等到日漸習慣了黃州生活後,他更是經常駕著小船,漂流於赤壁之下,長江之上。
元豐五年 《1082年》 七月十六,正是暑熱天氣,這個月明星稀之夜,蘇東坡邀約了幾個朋友,坐一條小船夜遊赤壁。
船很小,但照例有酒有菜。
酒過三巡,一個叫楊世昌的道士吹起了嗚咽的洞簫。
楊世昌是綿竹人,與蘇東坡同為四川老鄉。
其時,小船順著長江自西而東漂流,明月升起在大江對岸,簫聲伴著江流如泣如訴,在空中久久回蕩。
蘇東坡不由問楊世昌為何吹得如此悲涼?楊回答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就是曹孟德當年吟詩的地方嗎?想當年他的軍隊勢如破竹,在這裡橫槊賦詩,固然乃一時之英雄,可如今安在呢?更何況我和你這樣的人隻不過在江邊打魚砍柴,在天地間寄托短暫的生命,渺小得像大海裡的一粒小米。
我慨嘆我們生命短促,羨慕長江無窮無盡……
蘇軾『前赤壁賦』 臺北故宮博物院 藏
蘇東坡聽罷,提出了另一番見解。
他說:天地之間,萬物都有各有歸所,假使不是我的東西,即便一絲一毫也不能取。
隻有江上的清風和山中的明月,耳朵聽到它就成為聲音,眼睛看見它就成為色彩,這是大自然無窮無盡的寶貴財富,是我們可以共同享受的……
——彼時的真實情景,我們不必認為一定如蘇東坡文中所寫,但借楊世昌之口說出的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庶幾則是蘇東坡心靈的真實寫照。
面對永恒的大自然,人類——尤其是人類中多愁善感的文人墨客,又怎能不感到生命的短暫易逝呢?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生命隻是一場幻覺,大前提已然如此,那些仕途上的雞蟲得失,又何足道哉?
就像阿爾是凡·高內心的隱秘世界,塔希提是高更的復活之島一樣,赤壁於蘇東坡,大約也是這樣一種崇高而又略顯虛幻的精神地標。
和楊世昌夜遊赤壁後3個月,蘇東坡又一次泛舟江上。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秋夜,蘇東坡和兩個朋友從雪堂回臨皋,路過黃泥坂,看到霜露沉沉地打在秋草上。
三人為這月夜的靜謐所感染,興之所至,唱起了歌。
歌之猶不足,幹脆夜遊赤壁。
食物是其中一個朋友提供的,他說他那天捉到了一條魚, 『巨口細鱗,狀如鬆江之鱸』 。
朋友感慨說,菜是有了,隻是沒有酒。
蘇東坡回到家,王閏之說: 『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三個朋友帶著酒和魚,開始了他們浪漫自在的秋夜之遊。
馬和之『 後赤壁圖卷』《局部》
寄情美麗山水,淡忘殘酷現實,這是中國文人慣有的生存方式,蘇東坡亦然。
就今天的黃州赤壁而言,在我看來,名氣固然很大,風景卻算不上有多麼殊勝。
但蘇東坡的身影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沒於赤壁,並為我們留下了多篇關於它的詩文。
我們與其懷疑蘇東坡沒見識過真正的美景,從而為黃州赤壁所傾倒,不如說黃州赤壁隻是他的一隻酒杯,他要借這隻酒杯,澆胸中塊壘。
對蘇東坡而言,黃州赤壁是否就是昔年曹操的戰場,是否真正具有天地之大美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已經從這靈性的山水間感覺到了生命的短暫,韶華的易逝和人世的無常。
他要享受生命,趁著還有身體,趁著還有自由的呼吸。
他要及時行樂,及時尋找幸福——即使身處逆境,即使淪為朝廷罪臣。
黃州居住幾年後,蘇東坡的另一首詞,向我們透露出了他經過美食美景調節後的內心已變得從容灑脫,與剛來黃州時那首『西江月』相比,這首『定風波』宛如另一個人的作品: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趙孟頫『蘇軾小像』 北京故宮博物院 藏
也無風雨也無晴,當命運多舛的詩人打算在貶謫之地購買田地定居時,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可貴的品質:隨遇而安。
隨遇而安不是簡單地聽從命運的驅趕,而是像莎士比亞借他筆下人物之口喊出的那樣:上帝哪,即便你把我關在一個胡桃核裡,我也能把自己當成擁有無限江山的君王!
杭州:不見跳珠十五年
當蘇東坡已經適應了黃州貶謫生活,從京城下達的一紙文書,再次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原來,神宗一直想起用他,但由於王珪等人的反對而拖延下來。
貶居黃州4年多後,總算下詔將他移至離京城較近的汝州。
就在他赴汝州途中,神宗去世,十歲的趙煦繼位,是為宋哲宗,由其祖母高氏垂簾聽政。
高氏一向十分欣賞蘇東坡,在她的過問下,蘇東坡出知登州。
登州任上僅5天,旋即調往京師,任禮部郎中。
此後幾年,蘇氏兄弟的仕途順風順水,一路升遷:蘇東坡升至翰林學士、侍讀學士、龍圖閣學士、兵部尚書、禮部尚書;蘇子由升至相當於副相的門下侍郎。
其時,朝中有朔黨、洛黨和蜀黨之分,蘇東坡便是蜀黨之首。
蘇軾『歸院帖』
盡管榮華在握,富貴逼人,但蘇東坡依然厭倦無休無止的黨爭,他多次向朝廷請求外放州郡。
1089年,即蘇東坡54歲《文中均為虛歲》這一年,他如願以償地出知杭州。
告別杭州15年後,他再次來到這座錦繡之城,為此寫詩感嘆:
到處相逢是偶然,夢中相對各華顛。
還來一醉西湖雨,不見跳珠十五年。
蘇東坡對杭州是有深厚感情的。
15年前,他正值30多歲的壯年,以通判這一閑職,縱情山水與詩酒,而杭州的湖光山色,美酒麗人,曾給他留下了多少夢幻般的記憶。
15年後,再來的大師青春不再,年華漸老,早過了知天命的年齡。
不過,令人欣喜的是,由於15年前在杭的良好口碑,父老對15年前的蘇通判既熱情又飽含希望。
15年前後對比,知州蘇東坡要比通判蘇東坡敬業得多,忙碌得多;畢竟他是一州首長,不能不把勤政放在第一位。
蘇東坡知杭州,最大的政績是疏浚西湖。
西湖不僅是杭州的象征,也是江南畫圖的壓卷之作。
15年前,壯年的蘇東坡曾在湖上留下過無數和風景一樣怦然心動的舊遊——那個大膽自薦的少婦,那些妙語連珠的友人,那些畫船簫鼓,別院笙歌,都已成為永恒的溫情記憶。
而今,開始步入老年的大師又來了,這時的西湖依舊春風梳柳,夕陽滿樓。
隻是,由於長期疏於治理,湖水幹涸得厲害,湖中長滿雜草。
一生熱情歌詠西湖的蘇東坡,不可能讓這座西子般的湖泊日漸荒蕪。
為此,他兩次上書朝廷,請求撥款治理。
給朝廷的公文中,蘇東坡說:『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朝廷批準了蘇東坡的報告,並以發放度牒 《本是唐宋時官府發給出家僧尼的憑證,官府亦可出售度牒,以充軍政費用》 的方式撥付了工程款。
由於工程龐大,蘇東坡還從鄰近的秀州 《今浙江嘉興》 抽調人手前來幫忙。
一時間,西湖成了一座喧囂忙亂的工地。
雷峰塔和西湖長橋。
新華社記者 張鋮 攝
工程期間,蘇東坡也放下詩筆,每天前往視察。
有一天,他肚子餓了,命手下人去置辦食物。
食物一時未到,而築堤的農民們開飯了,他就要求這些農民勻些飯給他吃——那是陳年老米煮的糙米飯,下飯的隻有幾片爛青菜葉,蘇東坡端起碗,吃得津津有味。
疏浚工程中,湖裡挖出大量淤泥,如何處理這些淤泥是一大難題。
思來想去,蘇東坡很巧妙地解決了它:他下令把這些淤泥連同石頭一起在西湖中鋪了一道長堤,長堤寬5丈,長880丈,既為就近處理淤泥找到了對策,也為西湖兩岸的來往新修了一條捷徑。
後來,堤上大量種植楊柳和芙蓉,還修築了6道橋和9座亭子,長堤臥波,橋亭掩映,西湖的風景更秀麗了。
這道長堤,就是我們熟知的蘇堤。
蘇東坡寫詩說『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
『武林舊事』則記載: 『蘇堤,第一橋通赤山,港名曰映波;第二橋通麥嶺,港名曰鎖瀾;第三橋通花家山,港名曰望山;第四橋通茅家埠,港名曰壓堤;第五橋通曲院,港名曰東浦;第六橋通耿家步,港名曰跨虹』
觀光車行駛在蘇堤上。
新華社記者翁忻暘攝
西湖的整治工作為時3個多月,五月動工,八月竣工。
次月,蘇東坡帶著一幫朋友,坐著畫舫,興致勃勃地夜遊西湖——從事後寫下的詞作看,他固然為衰顏華發而略有喟嘆,更多的卻是面對無常人生的一種努力自適:
湖上雨晴時,秋水半篙初。
朱檻俯窺寒鑒,照衰顏華發。
醉中吹墜白綸巾,溪風漾流月。
獨棹小舟歸去,任煙波飄兀。
為了防止湖泥再次淤積,蘇東坡下令在湖中建了三座塔作標志,三塔以內禁止種菱植芡。
奇妙的是,三座塔是空心的,塔身球面各有五個等距離的圓洞。
月圓之夜,將燈點燃後放進塔心,在洞口糊上薄紙,圓洞映入湖面,湖中映出多個月亮,真月與假月交相輝映,這就是西湖最知名的景點三潭印月。
如今,我們看到的三塔系明朝萬歷年間重建,但這創意卻源自蘇東坡。
杭州西湖三潭印月和跨虹橋。
新華社發《來順興 攝》
經歷了黃州的艱難生活後,身為地方最高長官的蘇東坡,對普通民眾更多了一份理解和同情。
到杭不久, 『歲適大旱,饑疫並作』 。
為了救治饑民,蘇東坡向朝廷多次打報告,請求減免了包括杭州在內的整個浙西路 《蘇東坡還兼任浙西路兵馬鈐轄》 三分之一的上供米,使得米價回落;又向朝廷請得度牒100張,銷售後用來買米,以救濟窮困者, 『民遂免大旱之苦』 。
蘇東坡對醫藥也有研究,並能開處方。
他在黃州時,家裡來了一個老鄉,名叫巢谷。
巢谷向蘇東坡傳授了一個秘方,稱為聖散子。
巢谷要求蘇東坡對著長江發誓,絕不把秘方透露外人。
但蘇東坡認為,秘方隻有救治眾生才能物盡其用,不久就把它告訴了名醫龐安常,囑龐安常寫進醫書。
當蘇東坡發現聖散子對流行於杭州一帶的疫病有效後,制作了大量聖散子丸,派官吏帶著醫生,分頭為百姓治病。
為了治標又治本,蘇東坡撥出公款2000貫,自己再捐出積蓄50兩黃金,在杭州建成一家醫館,取名安樂坊。
安樂坊聘請懂醫的僧人坐堂,每年從地方稅收中撥出一筆經費維持運轉。
安樂坊的舊址,據考證,在今天杭州嶽王公園附近的眾安橋一帶。
知杭州期間,蘇東坡常常不在州衙辦公,而是別出心裁地把辦公室弄到了城外:他令手下人打著他的儀仗從錢塘門出城,自己卻帶兩三個心腹家人自湧金門坐船橫湖而過。
當城裡的人都站在街道兩旁看知州出行時,他已在普安寺吃早飯了。
早飯後,手下的小吏們在冷泉亭旁擺開桌子,蘇東坡坐在桌前批閱文件。
蘇大人一目十行,目如閃電,其工作效率令人驚訝。
處理了政務之後,他召集朋友或是同事在靈隱寺一帶風景絕佳處飲酒賦詩,直到夕陽西沉,他才歪歪斜斜地騎馬回城。
可以說,杭州知州任上的蘇東坡是自足的,他既有身為地方長官的權力去按自己的意願為民辦事,也有身為詩家騷客的情懷去按自己的興致享受生活。
其情其景,略如其詩所雲:
春來濯濯江邊柳,秋後離離湖上花。
不羨千金買歌舞,一篇珠玉是生涯。
揚州:此生定向江湖老
揚州是江南的另一座美麗城市,它的精致與優雅,與杭州伯仲之間。
它們相距不遠,如同江南這篇錦繡文章的兩個華彩段落彼此呼應。
揚州也是文人的揚州,唐人對它的贊賞幾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遊人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 俗語則認為,天下最快樂最幸福的事莫過於: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結束了杭州和潁州的任職,蘇東坡來到揚州,出任揚州知州。
就像在杭州,蘇東坡曾追尋過前輩白居易的足跡一樣,在揚州,他則追尋了另一個前輩杜牧的足跡。
蘇東坡來到揚州200多年前,唐代詩人杜牧曾做過揚州太守。
蘇東坡一定吟哦過這位先輩詩人在揚州時寫下的著名詩篇:
落拓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與杭州相比,揚州的脂粉氣和詩酒味甚至更濃,從蘇小小到杜牧之,從三分無賴是揚州到春風十裡揚州路,揚州分明集中了江南的精華。
非常遺憾的是,蘇東坡在揚州隻生活了半年多:仲春三月時下車伊始,秋風剛起時就匆匆離去,他甚至沒能完整地體會揚州的四季更替。
揚州瘦西湖景色。
新華社記者 季春鵬 攝
在揚州市區文昌中路,街道中間的綠化帶裡,有一座不太起眼的石塔,遮掩於遠處的樓房和近處的樹叢中。
如果不刻意尋找,很可能視而不見。
這座石塔,是揚州一座曾經有名的古寺的遺物——古寺初創於晉代,後來多次重修,唐朝時因珍藏舍利而建了石塔,從此稱為石塔寺。
蘇東坡到揚州後,即前往石塔寺觀光。
石塔寺之所以出名,並不是它有什麼絕妙的景致,而是一件廣為流傳的往事:
唐朝太原人王播,年輕時隨父親客居揚州。
父親死後,窮困無依的王播不得不寄食於揚州惠昭寺——也就是蘇東坡所說的石塔寺。
寺裡每餐飯前都要打鐘,聽到鐘聲王播就前往飯堂吃飯。
時間久了,寺裡的和尚很討厭他。
一次,和尚們故意先吃飯後打鐘,等王播來到飯堂,早已無飯可吃。
王播深以為恥,在墻上題了兩句詩: 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阇黎飯後鐘。
後來,王播飛黃騰達,出任淮南節度使,開府揚州,於是重遊少年時吃過受氣飯的惠昭寺。
和尚們聽說王大人要來,急忙把他早年題在墻上的詩用碧紗罩起來加以保護。
王播撫今追昔,感慨萬千,提筆在昔年的詩後又題了兩句: 二十年來塵拂面,而今始得碧紗籠。
蘇東坡對王播的故事並不陌生,遊這座不大的寺院,當然會想起王播。
不過,與了解這個故事的人一般都是批評和尚們的前倨後恭不同,蘇東坡所作的詩卻表達了另一番意思,那就是王播既然受過人家和尚的一飯之恩,就應該心懷感激,而不是過了20年還耿耿於懷。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我在綠化帶看到的石塔,也就是蘇東坡曾看到過的石塔,但它們的位置並不同——蘇東坡時代,石塔寺在揚州西門外,南宋時遷址重建。
歲月板蕩,今天寺已不存,僅餘石塔和一些以石塔為號的地名。
蘇東坡是三月抵達揚州的。
那是包括揚州在內的廣闊江南地區《盡管揚州在江北,但文化上仍屬江南》最美好的季節,古人所謂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是也。
瘦西湖無疑是揚州的精華。
這是一片自隋唐以來歷代城濠連綴而成的水面,湖水一直與大運河相溝通,形成了不規則的帶狀。
與西湖相比,它顯得很『瘦』,很苗條。
瘦西湖西北側,有一座建於隋朝的古廟:大明寺。
自宋代以來,大明寺最知名的去處,不是佛殿,而是平山堂。
揚州平山堂,冷暖色的對比,凸顯廳房的莊重與嚴謹。
新華社發《李劍攝》
平山堂修建於慶歷年間,它矗立於一座名為蜀岡的小山上,人立堂前,舉目遙望,江南群山,似與堂平,因而得名。
不過,對蘇東坡而言,清麗的風景固然宜人,但他前往平山堂的原因,乃在於平山堂的修建者是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文壇領袖、曾任揚州知州的歐陽修。
蘇東坡一生三到平山堂。
最後一次,也就是他知揚州任上。
這一次,他寫下了一首『西江月·平山堂』。
詞裡,他深情地回憶了須發皆白、狀若仙翁的歐陽修——現在,唯有墻壁上的墨跡還能證明:他曾經在這片秀麗的風景中,留下過自己的笑聲與腳印:
三過平山堂下,半生彈指聲中。
十年不見老仙翁,壁上龍蛇飛動。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楊柳春風。
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揚州以產芍藥花而出名,大奸臣蔡京曾做過揚州知州——蔡京比蘇東坡小十歲,1070年中進士,但升遷速度卻超過蘇東坡。
1085年,蘇東坡剛離開黃州時,蔡京知揚州;等到蘇東坡知揚州,已是1092年。
蔡京任上,每年都要以官府的名義舉辦萬花會。
萬花會需展出芍藥達十萬株以上,所需費用都向民間攤派,老百姓深以為苦。
可謂官方熱鬧幾天,百姓困苦幾年。
蘇東坡到任不久,快到以往舉行萬花會的日子了,屬吏們照例向他報告,想聽聽這位新大人的意見——萬花會該搞多大的規模,每戶人家該征收多少例錢。
令屬吏們意外的是,蘇東坡竟淡淡地說:從今年起,就不要再搞了吧。
對於此事,蘇東坡寫信給朋友說: 花會檢舊案,用花千萬朵,吏緣為奸,乃揚州大害,已罷之矣。
雖煞風景,免造業也。
清拓東坡像圓扇
林語堂曾稱贊蘇東坡是一個有現代精神的古人,我的理解是,在蘇東坡身上,體現了現代語境下的民本思想。
在揚州,除了停辦萬花節外,另一件事情也可為證。
赴揚州時,蘇東坡與兒子蘇迨、蘇過同行。
他曾多次屏去隨從,親自到村落訪民疾苦。
當時,麥子快熟了,但許多農民流落外地,不敢回家收麥。
他詢問後方知,每逢豐年,官府就要征收積欠——也就是歷年欠下的債務。
蘇東坡向兩個兒子感嘆: 『孔子曰‘苛政猛於虎’,昔常不信其言。
以今觀之,殆有甚者。
水旱殺人,百倍於虎。
而民畏催欠,乃甚於水旱矣』 老虎夠兇殘的了,水旱災害比老虎兇殘百倍,而官府的橫征暴斂又比水旱還兇殘。
到任後,他上書朝廷,請求免除積欠。
但朝廷不同意。
夏天時,揚州周邊瘟疫大作,他再次上書,這一回終於打動皇帝,下詔寬免一年。
蘇東坡為之興奮作詩: 『詔書寬積欠,父老顏色好。
再拜賀吾君,獲此不貪寶。
頹然笑阮籍,醉幾書謝表』
知揚州任上,蘇東坡57歲了。
他的性格進一步發生了變化。
這種變化可以從他不斷地唱和陶詩看出來,那就是他的心性越來越趨向平和與沖淡。
那是一種經歷了大絢爛之後的平和,也是一種沐浴了大風雨之後的沖淡。
蘇東坡在揚州寫了一組多達20首的詩,題為『和陶飲酒二十首』,陶就是陶淵明,他是蘇東坡一生中最喜愛、最自覺聲息相通的前輩。
從蘇東坡到陶淵明,其間是六百餘載的悠悠歲月,但這歲月也不足以阻隔大師之間的血脈相通、精神相繼。
揚州半年,蘇東坡和以前一樣,幾乎天天飲酒。
不過,他的酒量越來越小,不知是身體不佳還是為了養生有意少飲。
這位以把盞為樂的老人,小酌幾口就酣然入睡,從濃睡中醒來後,他開始工作——有時寫詩作文,有時揮毫畫竹,有時書寫陶淵明詩作。
仇英『人物故事圖』冊之竹院品古《局部》,被認為描繪了蘇軾等文士賞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