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賈寶玉的春夢裡,曹雪芹諷刺了什麼?

莊周夢蝶、黃粱一夢、南柯一夢……人類在幾千年的歷史中,總是不厭其煩談論著夢、書寫著夢。

與此同時,從『周公解夢』到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我們也沒有停止過對夢的探索。

在本文作者、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清華看來,夢也和文學緊密相關——『文學本身也是夢,是‘春夢’的另一種形式』。

而在中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文學之夢』恐怕就是『紅樓夢』了。

張清華解析了『紅樓夢』裡賈寶玉在秦可卿房中睡著後進入太虛幻境的這個經典段落,指出其中隱含的色情意味。

他進而對曹雪芹作出了這樣的評價——『沒有哪位寫作者能夠像他這樣,用了‘教科書’般的筆法來敘述一個夢……』

張清華認為,曹雪芹無愧為中國最偉大的『色情諷刺家』,而他首先要諷刺的就是一個『裝』字。

下文摘選自張清華的新書『春夢六解』,經出版社授權發佈。

說夢記

夢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而談論夢的歷史恐怕也一樣,隻是沒有那麼早地記錄下來。

莊周是最有名的例子,但是那樣的談論,則不免不夠『接地』,止於一個哲學式的發問,立刻變成了玄學邏輯。

弗洛伊德是偉大的談論者,但有些談論的方式在很多年中並不適用於中國。

即便在魯迅看來,他的有些看法也是有悖於中國人的倫理的。

魯迅曾談論過夢,借了弗洛伊德的方式,但他認為中國人須先解決食欲的問題,然後才能談到性慾之類。

當然,那是三十年代的艱難時世,魯迅很難抱以純粹學術的態度,因為有現實的不得已。

在賈寶玉的春夢裡,曹雪芹諷刺了什麼?

弗洛伊德

但魯迅是針對某個具體事情的,那也是大時代的奇葩。

在一份叫作『東方雜志』的刊物上,他看到了由某記者收集的一百多個夢,自然大喜過望。

然而翻看之後,不免又失望。

因為那記者將這些夢境悉數做了加工,變成了『載道的夢』,與『大家有飯吃』有關,與社會大同有關,再次,也與『漁樵於江渚』等詩意的設想有關。

於是他提醒說,夢須不會是為了裝點門面的。

『單是做夢不打緊,一說,一問,一分析,可就不妥當了』魯迅提點得是,這也是在下的擔心。

作為無意識的產物,人在夢中當然一般不會作假。

有『假寐』而無假夢,這應該是知識人的共識。

然弗洛伊德也還說了,有『偽君子式的夢』——他在『夢的解析』中專門談到了這一點。

如果讓在下解釋,這應該是『超我』在無意中也進入了夢境,並且試圖給『本我』以某些影響。

他舉出的例子,是有人一直夢見自己在無報酬的情況下,一直在童年時的裁縫店裡幫助幹活。

還有他自己,也經常在取得了成功的時候,還會做『失敗的夢』,以作為一種自我的提醒和懲罰。

顯然,『超我』在進入夢境的時候,依然無法完全掌控主人公的人格狀況,故一方面它顯示了善的願望,另一方面又不免很假。

夢境世界給了我們太多啟示,因為夢境無意間流露了人的自然天性,暴露了人的生命本相,這也是我們可以對之進行分析的價值所在,以及意趣所在。

讀夢境便是等於打開了人世的黑箱子,生命的黑匣子。

而且夢境與文學有關,這太有意思了。

以至於弗洛伊德在解夢的時候,一方面是拿他所經歷過的那些病例來演示,更重要的則是經常拿文學作品來說事。

他的最經典的概念中,有很多都是通過分析文學作品提出的。

筆者之所以也來嘗試『解夢』,確乎不是想嘩眾取寵,而是回應了『文學夢』這樣的元命題。

文學作為虛構之物,承載了人性的諸般秘密,它的裝扮背後,定然有無法剔除的真實的精神活動作為根基。

所以文學本身也是夢,是『春夢』的另一種形式

不然怎麼會有『紅樓夢』,有那麼多詩歌中的夢,以及與之相似相關的各種幻形、幻想和幻象?

因此上,解夢其實還是解文學、解文本。

隻是我不願板著面孔,端著架子來解讀,希望能夠找一個方式,換一種口味,能夠解得有趣。

而且不依照邏輯的推演,更不敢弄成學術著述的模樣,而是一種發散式的、跳躍式的聯想,不在乎觀點是否辯證,而在於有所啟示——甚至連啟示也不要,而是單純要求好玩、有趣。

定位於這樣一種格調,我感到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有了一種多年未有的自我解放的體驗。

我感覺到了那種學術文體所無法傳遞,也無法包含的信息量,它們在那裡,以混亂和無名的方式,發散著,竊竊私語著,互相感染和激活著,泛出了讓我有意外歡喜的道道漣漪。

然而——既屬解夢,就有不靠譜之處。

坊間的類似說法,如同星座之說雲雲,多數是模棱兩可,半帶忽悠的。

即便是弗洛伊德的那些分析,也未見得都能說服人,何況在下。

所以請讀者朋友萬勿當真,隻當是虛構的隨筆文字,而絕無學術的野心。

春夢發生的條件

磨嘰了這麼久,終於繞到了正題,我們要說一說這個不服的。

他不懼尷尬,不憚污名和誤解,定要用繁花似錦的筆墨,講述一段最難示人的『隱情』;而且要淋漓盡致,用了百般的迤邐曲筆,絢爛隱喻,把一件事兒放大得無以復加,真可謂古今一人。

這牛人自然不是別人,就是化身為多個名號,一會兒充作空空道人,一會兒自稱悼紅軒主,一會兒又變成了文抄公,或是『石頭哥』的曹公雪芹。

他這會兒正袒露心跡,把生命中最珍貴的秘密,平生頭一回的夢境,原原本本毫無保留地告訴我們。

電視劇『紅樓夢』中的尤氏

單表這一日,由寧國府的長孫媳婦,即賈珍的妻子尤氏邀請,賈母一行由榮國府前來賞花。

但就在午時席間,她那寶貝孫子寶玉突生困倦,『欲睡中覺』,老太太溺愛慣了,便令好生照看。

這時賈珍之子賈蓉的媳婦可卿說道,老祖宗放心,『隻管交給我就是』。

看官注意,這話說得得體卻又曖昧,怎見得有如許無分內外的親近?叔叔與侄媳之間還隔著輩分呢,所以先來正房安頓。

可是這人小鬼大的寶玉,卻不願意看正房中那勸學勵志的『燃藜圖』,更見不得那『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

在成年人看,這不過是些應景之說,怎見得非要較真?但在寶玉,卻是勢同水火的俗規陋條。

因此上『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往那裡去呢?要不就往我屋裡去罷。

’』寶玉聽了自然正中下懷,便連忙答應。

電視劇『紅樓夢』中的秦可卿

請注意,在筆者的陰暗心思中,這寶玉此時正有成人難以覺察的鬼胎——他一直在暗戀著這個成年的女人,或者說是做著一個與秦氏幽會的『白日夢』。

他很想有機會與她單獨親密相處,隻礙於禮數,不便說透,故前番刻意挑刺兒,最終實現了寢於秦氏臥房的目的。

可是接著一個嬤嬤說道:『哪裡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的禮?』這仿佛是『撒旦式的提醒』,表面看是禁忌,是禮制和規矩的強調,實則是充滿不倫信息的暗示。

照弗洛伊德的意思理解,禮數的不合正吻合了這白日夢中『檢查制度』的警示,但它的作用,卻是故意引人『往歪了想』,是要讓接下來的一切,變得更加復雜和幽曲,而且更懸。

眼看好事就要黃掉,幸而可卿解圍,為他辯護道:『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勿要小看這話,它借了年齡之說,將寶玉『未成年人』的身份做了清晰認證,便解除了輩分之別和男女大防的溝壑禁忌,同時又格外暗示了他們之間的親近。

這便為寶玉接下來的做夢,準備了恰切的條件。

這可是有史以來,中國文學中『春夢書寫』的經典篇章。

我無法不先行強調一下,沒有哪位寫作者能夠像他這樣,用了『教科書』般的筆法來敘述一個夢,哪怕是精神分析學誕生以來的現代主義、意識流文學中,也沒有如此天衣無縫,合乎釋夢理論的經典敘述。

我們且看看,這寶玉睡夢之所以發生的條件。

『……來至秦氏臥房。

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

寶玉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雲: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

寶玉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電視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與秦可卿

於是眾奶姆伏侍寶玉臥好了,款款散去……

各位,這春夢是有條件的。

生理衛生的教科書上,是教導青少年入眠之時,一不要吃太飽,二不要蓋太厚,三是睡前不要胡思亂想。

而這寶玉恰好相反,借了這信息豐富的軟環境,要達成他『見不得人』的願景。

空氣中有刺激嗅覺的甜香裊裊,墻上掛著唐寅的性感繪畫——雖然不是春宮畫,但也是一個憨態可掬了無防備的性感女子,睡於一樹燦爛的海棠花下。

那對聯雖然略有些冷艷,但也是寓意曖昧,可以訴諸飄忽的聯想。

關鍵是,接下來,曹老師幹脆用了『現代主義』式的誇誕,『修辭的過剩』,甚或『能指重復』的種種策略,一股腦兒把主人公的處境和情緒,營造得淋漓盡致,弄得那小小的空間裡溢滿了性感的暗示。

怎見得是武則天的寶鏡?又哪來趙飛燕的金盤?分明是誇張和『過剩想象』;還有這經手安祿山,又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分明是刻意的誨淫故事。

想是這曹老師野史讀得多,把些添油加醋的想象,都安到寶玉頭上,也是執意要凸顯他的人小鬼大,遂把些有的沒的,都攛掇來了。

還有公主用過的器具,紅娘西施們用過的貼身之物,等等,擱如今俱是『狂歡式的敘事』了。

電視劇『紅樓夢』中的賈寶玉與秦可卿

當然,還有可卿的一句看似戲言,實則亦是不可或缺的暗示之言,『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神仙既住得,那麼自然可以是超脫世俗的,什麼越禮合規,統統不在話下了。

這一方面是從敘事的關節上,接通了接下來警幻仙子出現的機緣,同時也為寶玉和可卿的夢中相會,釋放了真真假假的煙幕彈。

電視劇『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

還有更要命也是更實際的,便是教科書上所說的三忌:

先說吃,肯定是太飽的,由老祖宗領銜賞花,寧府上下肯定是大擺筵席,侍奉周全的;

二是那蓋的,自來也夠厚,這可卿的貼身之物不隻暄軟暖和,更兼攜帶了那溫馨的肌膚之香,其舒服熨帖,自然無以復加;

還有第三,這睡覺之人,也一定有諸多聯想,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敢想的不敢想的,肯定是忽忽悠悠、飄飄蕩蕩,一如那『高唐賦』裡所描述的,『上屬於天,下見於淵』,正不知有多少銷魂處。

更兼逢這三月之時,陽氣上升,萬物所發,也更在少年心裡,那潛滋暗長的生命原力,如何能夠壓抑得住。

接下來便是寶玉的那夢,作者在講到這兒的時候十分節制,隻說『難以盡述』。

筆者自然也無法在這兒大加發揮,若那樣,便顯得居心不恭了。

我隻能說,此地無銀三百兩,此處無聲勝有聲。

曹老師以『迷津』中之萬丈深淵橫亙,下有海鬼夜叉索命的可怕景象,來驚醒夢中之人,應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且十分關鍵的是,最後他喊了一聲『可卿救我』,把那現實中的可卿嚇了一跳,因納悶道:『我的小名兒這裡從無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夢中叫出來?』

看官,這一關節設置,可說妙極,一則將夢中的可卿與現實中的可卿,通過一個物化的事實,連接了起來;另一方面,也再度強化了這個夢的心理意義,即『重疊』與『替換』,『道德檢查』與『願望達成』之間的奇妙糾結。

說再多大約都無益處,東坡早都說過,『事如春夢了無痕』。

此種經驗往往是清晰又含混,一般人會選擇『刻意遺忘』,尤其個中還有不倫或是非法性質,更會令做夢者感到恐懼。

然這是小說,作者勢必要將所謂的『虛擬經驗』與『現實經驗』做一番對證才是,所以才又安排了寶玉和襲人之間的『偷試』。

真是妙極,在筆者也隻能說,難以言喻。

它驗證了夢中之假,卻也反過來證實了現實之無趣,那草草了事的一番勾當,與剛剛夢中的萬千繾綣美妙,如何能夠相比。

『警幻』之『淫』與『色』

美國人哈羅德·佈魯姆在『文章家與先知』中曾說:『與弗洛伊德一樣,克爾凱戈爾是偉大的色情諷刺家,這兩個偉大頭腦的相通之處也僅在於此。

』這個佈魯姆是牛人,他的話必須當真,然而,兩個精神氣質如此相去霄壤的人,怎麼會擱到了一起呢?

哈羅德·佈魯姆,文藝批評家

著有『西方正典』等

我猜想,他大概是想說,在對人的本能的認知和分析能力上,他們都是天才。

因為他們不憚於世俗道德的壓力,將所有被假象遮蔽的東西、被倫理精心包裝過的東西,盡行戳穿了

從這個意義上,他們是色情諷刺家,但他們所諷刺的,可不是色情,而是通過對性和欲望的準而狠的解讀,諷刺了所有對隱秘世界的壓抑、掩飾與包裝,以此打開了那個更為真實的世界。

他們相似的稟賦僅在於,他們是『偉大的頭腦』,且是以『精神的解剖刀』來對付一切的,這把刀所向披靡,再結實和牢固的裝具在它面前,都給挑筋剝皮,露出了『皮袍下面的小』。

說到此,便禁不住為我們的先人感到惋惜,有如此多有意思的夢,卻沒有一位弗洛伊德式的理論家來解夢。

當然,中國自古多的是道德家,不太可能容許這種專事戳穿的人,去做揭畫皮的文章。

所以時至今日,筆者也隻好拾人牙慧,假模假式,用偷來的『X光機』來做點『安檢』或是『透視』罷。

我這裡也是黔驢技窮,別無他法。

我的問題至為簡單:曹雪芹是不是偉大的『色情諷刺家』?如果是,那麼他是在諷刺什麼?

『偉大頭腦是相通的』,弗洛伊德早就說過了,想來他們是被時間的荊棘隔在了兩個不能相遇的早晨罷。

一個是『楊柳岸,曉風殘月』,正不知今夕何夕,此生何人;一個是巴黎或維也納的黃昏,是想求解如何打開這人間最難捉摸的黑匣子。

但他們所想的,其實還是同樣的問題。

這夢中裝有人生的全部秘密,隻是在中國人這裡更難說破——似乎也可以說,但總是被道德家們層層包裹,連那『關關雎鳩』的叫春聲,也硬要扯成『後妃之德』的正派話語。

這叫曹老師如何不惱,他要用他自己化身的這個俗物,用他與仙子的對話,來揭破那許多東西,告訴我們,這飲食男女,無非是造化自然所賦予,沒有什麼要遮遮掩掩的。

因此,他若是諷刺家,首先要諷刺的就是這個『裝』字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那些淫污紈絝與流蕩女子玷辱了。

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耳。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

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若真是有一屎盆子、黑帽子的話,那麼他首先是扣到了自個兒頭上,天下人所鄙視和咒罵的這『淫』字,舍我其誰更適?這就足夠磊落,唯有自黑,以身說法,以身試法,方才顯出勇氣,也有服人的資格。

不過,聽話聽音兒,傻子也知道,仙子在這裡將他說成是『第一淫人』,必是有反諷之意的,是借了『警幻』之語,來給予這鐘鳴鼎食錦衣紈絝之家中唯一『不裝×』的人,以一個合法和正當的說法。

不過,這話也把『寶寶』嚇了一跳,他還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哪裡就敢擔這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淫』字?所以要來爭辯。

於是警幻便又改口,給此字加了個前綴,改為『意淫』,且假以其先輩之托,讓其早日明了塵世人間的這點事兒,先『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示以男女,不過如此爾。

早些體悟便早些覺醒,直白些說是『早死早托生』;說得雅一點,便是『先以情欲聲色等事警其癡頑』,再使其『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

這大約就是中國人獨有的『辯證法』了。

想來警幻仙子是將『上帝』和『撒旦』兩個角色一身兼任了,『警』為上帝,『幻』為撒旦——置換一下,便是『空』為佛陀,『色』為業障。

然佛法又雲『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這車軲轆話能把人弄得雲裡霧裡。

簡單點,就是吾人所領受的那點古已有之的辯證思維,不警怎知道為幻,無幻又何以為警?故讓這引人墮落又叫人醒悟的仙子,變成了集二者於一身的合法代表。

若是『聖經』中,必不會有這般談論。

它是用了撒旦的話語,捅破了亞當和夏娃之間的窗戶紙,讓他們受了蛇的誘惑,先食了樹上的智慧果,然後知曉了男女之事。

隨後,主才將他們趕出了伊甸園,讓他們從此飽受『原罪』的折磨。

顯然,東方和西方,是屬於各有各的路數,各有各的結局。

而文化本是一種結構,好與壞、優與劣總是生長於一起,難論出高低貴賤的,我們不能掉到這種陷阱裡。

諸位,我們再回到這夢,究竟是要表達什麼,這夢中之人到底是在想什麼,我們必不能回避。

那麼事情就簡單得很,他夢見的無非是肉身中,最簡單和低級的那點兒東西罷。

可是曹老師之孜孜以求,要說的又究竟是什麼?

我想無非是:

一、隻有承認飲食男女這點事,才是認知生命真諦的第一步;


二、一旦勘破這生命奧妙,也無非一個幻滅的『空』字。

從來無一物,何假拂塵埃?

第一步,他是俗人和真人;第二步,他又是高人乃至聖人。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顯然,曹老師是中國人中最了不起的『色情諷刺家』,了不起之處就在於,他親自編造了這個夢、這些話,但又並不相信。

他是用了真正的反諷,用了『說夢』之方式,揭破了人世間這一切的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形形色色,是是非非。

你難道沒有看出,從宋玉到曹雪芹,從『枕中記』到『紅樓夢』,這中間的一脈傳承麼?這春夢所構建的,是生命本身的真實和虛無,所反諷的,則是世俗的富貴浮雲與無常。

曹之所以被認為是『集大成者』,是他將中國文學中這些邊邊角角、不入正統的玩意,用了一個夢中夢的構造,一股腦兒地套疊於一起,來了一個『大觀』或是『匯編』罷。

其實敘述的竅門和關節,前人也都已預備了,就看你善不善於學,會使不會使。

而曹老師的確是匯古今於一勺的高手,把這一羞答答的傳統,『作』到了無以復加的極致。

當然我還要畫蛇添足,所謂『全書綱要』之說,在筆者看,絕非單指十二釵等的曲子詞的展示,那些長長短短的句子所喻示的諸般人物的經歷與命運,更在於這春夢本身的無限寓意。

以在下觀之,它是『紅樓夢』之主旨的若幹『同心圓』中最核心的一個。

這『一晌貪歡』的春夢,同一個人一生的經歷、同一個家族的盛衰、同幾大家族的存亡成敗、同一段歷史的因緣際會,同天地間洪荒與繁華的交替,歷史的春秋大夢之間……不過是大小之別,若論經驗的性質,卻是大致相同。

所以,它們是若幹個『套娃式』的同心圓,其中最小也是最核心的一個,便是這一機巧無限的春夢。

它之於『紅樓夢』有多重要?無論怎麼說都不過分。

沒有這個『原點』的輻射與彌漫,整部書的主旨和架構,壓根兒便無從附著、無以附麗了。

本文節選自

『春夢六解』

作者:張清華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2021-4

編輯 | 小千

主編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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